星舟子曰 作品

第四十八章,曾換日月變天地(四)

議事堂那邊自莫藺從家中回來之後就一直忙碌,一直到夜深同樣點燃燭火如白晝,宋凩將當年的案子和如今的命案關聯起來,與莫藺反覆琢磨。

鬼宅那邊,除了幾個駐守在正門附近的捕快,江湖漢子與幾個少年依舊待在祠堂前的屋簷下,漢子手邊多了幾壇酒,只是都已見了底。

漢子看向坐在祠堂中央不再誦經唸佛只是仰頭望天的真頁和沿著廣場一圈圈走著的張謙弱,以及在屋簷下臺階上發呆的君策,漢子問道:“你們三人如今是和這個案子牽扯的有些深了,我是江湖人倒是無所謂,可是你們不同,如果議事堂那邊郡守老爺最終沒能找到兇手,你們少不得也要受些牢獄之災,否則清白可沒那麼容易洗刷得來。”

張謙弱停下腳步看著漢子,回道:“既然活人的清白都那麼難得到,那麼死人的清白呢?”

漢子愣了愣,笑道:“你們幾個不也才來了村子沒幾天,怎麼就這麼確定靳氏一家當年滅門一案背後定有腌臢隱情,萬一是靳氏後人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或是靳氏樹大招風惹來了什麼仇寇覬覦,或乾脆就是靳氏當年作孽太多罪有應得,那還需要什麼清白呢?死了了事,說不得當年的兇手還有被人誇讚幾句。”

坐在廣場中央的真頁雙手合十搖搖頭道:“佛說善惡因果,靳氏家主當年在京城的治國政見是否得當且不去說,靳氏後人是否囂張跋扈也不說,只說當年靳氏一家滅門之中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有過錯嗎?那些從小就在村子裡長大去過莫先生學塾的孩童有該死的過錯嗎?”

漢子嗤笑道:“你這和尚倒是慈悲為懷。”只是漢子嘴角帶著笑意,眼中卻異常認真,並沒有絲毫瞧不起張謙弱和真頁所說的意思。

此時夜已深,祠堂中燭火搖晃,漢子突然開口說道:“當年沙場上並肩作戰的一個兄弟說過一句話,這些年我總覺得有些嚼頭,是說那世間對錯是非難分大小,世間善惡本性也難分好壞,就像戰場上爭鋒相對的敵我雙方,誰是對的誰又是錯的呢?其實都沒有對錯,只是國仇家恨或是到最後不過為了活命而不得不殺更多人,手中沾染罪孽,錯了嗎?那個讀了些書就喜歡在我們面前拽酸文的兄弟說,至少不對。所以我離開沙場之後一直行走江湖天下,想要去那個兄弟的家鄉看一眼,他說他還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我們自然是不信的。”漢子拍了拍身邊的酒罈子。

君策低聲問道:“戰場上死了很多人嗎?”漢子沒有嘲笑少年這個有些幼稚的問題,他呢喃道:“是啊,死了太多人了,很多人最終連屍體都找不到,只能掩埋在黃沙之中,可能連家裡人都不會知道。”

君策仰起頭問道:“攻城掠寨,會死很多無辜的人吧?”漢子點點頭道:“有的城池還會讓百姓守在牆頭或是出城當擋箭牌,就是為了讓敵方軍隊投鼠忌器,可有時候殺紅了眼誰還計較這些呢?戰場上,死了就是死了,沒理由的。”

君策收回視線,摩挲著腰間的書卷,問道:“為何書上說戰場上常有屠城一事呢?”少年自問自答:“背後也許牽扯到了敵我雙方勢力的清洗,當然還有那些當權之人要考慮手下將士征戰以來的訴求,艱苦攻城之後以屠城洩憤,這就牽扯到了權勢高處的謀劃。”君策又問道:“那江湖呢,廟堂和市井呢?常有滅門,也有誅九族。”

張謙弱靜靜聽著,然後緩緩道:“江湖上的滅門一事,說來還是所謂的意氣風發,如果不去說那些遭了無妄之災被驟然富貴的匪寇席捲而過的門戶,只說與人結了死仇然後被人家蟄伏几十年悍然出手覆滅了的家族,此事又如何去論對錯呢?報仇之人自然無錯,可是殺了那麼多的人當真就都是該死的罪人?會不會其中哪怕有一兩個無辜之人?那些被人覆滅了的家族之人錯了嗎,是不是早就有錯於是被人技高一籌以血腥手段收回了欠債,可是這種錯能不能改?能不能做彌補?這種死仇的界限根據又在何處?”

真頁也緩緩開口道:“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正是世事各有不同,時時處處又多有變化,戰場廝殺殃及無辜若是最終國家安定,這些過錯如何去論?家國掌權之人制定秩序律法,誅九族的罪罰明明確確寫在律法條文之中,只是何種過錯應該劃入誅九族的責罰,那些被牽連之人是否無辜?這些是否也應該明文確立,然後直到某種過錯已經足夠大,於是才應該施以足夠的責罰,又或者這種責罰已經太過嚴苛,那麼又該以何種律法去約束圈定那些人心善惡?”

君策伸出手扶著額頭,他低聲喃喃道:“規則。如果廟堂市井之間百姓得以安居樂義,是因為除了戰陣廝殺的將士的英勇也因為權勢高處有形無形的規則,既是約束也是一種恰當的圈定,那麼這種規則的約束力應該有多大?道德在規則之外又需要或者應該有多重要?那麼所謂的江湖是否也有規則?如果沒有既定現行的規則,是不需要?還是根本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