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舟子曰 作品

第四十六章,年年歲歲一雙人(四)

顧枝輕聲走了過去,老僕與顧枝見了一禮便退開去,顧枝同樣禮數周到地行禮,這才走到魏崇陽身後,雙手搭在輪椅的推手上,輕聲說道:“魏先生,海岸風大,您怎麼跑這兒來了?”

魏崇陽聽見顧枝的聲音,卻沒有說什麼,只是示意顧枝推著自己離海岸線更近些,湧起的潮水輕輕觸碰著輪椅的邊沿,他靜靜地望著天際,彷彿在那海天一線之處會有什麼即將出現一般,可是許久許久還是空無一物。魏崇陽突然說道:“當初我便是從這裡登船離開奇星島,然後一路飄搖到了光明島。”

顧枝走到魏崇陽的身邊,與他並肩望著遠處,魏崇陽接著說道:“那時的我不過是覺著若是一輩子只呆在一隅之地那該多無趣啊,於是便乘著木舟從這裡離開再到港口處登了船,一心一意想著走得遠些,總要見到不一樣的風景才甘心啊。然後在汪洋上飄來蕩去,不知不覺地就到了光明島,那時只覺得光明島可真大真繁華,直到走得深了,才看到了更多不一樣的東西,遇見了一生難忘的人和事,也才慢慢地覺察出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所以就回了奇星島,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做了所謂一人之下的宰輔。”

顧枝靜靜地聽著,他清晰地察覺到魏崇陽言語間的落寞和蒼涼,當年的許多事早就湮沒於時間的沖刷,但留在心底的刻骨銘心卻如何也難以忘卻。

魏崇陽頓了頓,似乎氣息有些不穩,直到過了好一會才咳嗽一聲,聲音略微沙啞繼續說道:“光明島之行是我這一生最為波瀾壯闊的一段記憶了,成了婚、見了太平,明瞭心、回了人間,終究是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顧枝有些詫異,在他記憶之中魏先生從未有過婚娶啊,他疑惑問道:“魏先生在光明島成過婚?”魏崇陽笑著答道:“是啊,覺得不可思議?呵呵,可惜她沒能熬過那段日子,我本想帶著她回來奇星島的,可是一場病就奪了性命,無力迴天。”

顧枝聽著魏崇陽那苦澀的笑,也就明白了為何魏崇陽回到奇星島之後便未再續絃,一個人這一生心動一次便足矣了,即便那一個人早已遠去,可也終究念念不忘,在心上伴了一輩子。

魏崇陽看了看顧枝,說道:“不說這些成年舊事了,聽說你們這幾日一直在忙活仲陽村的事情,解決了嗎?”顧枝點點頭說道:“解決了,也希望以後他們能有所改變不再偏信神明瞭吧。”

魏崇陽沒有對著這事多說什麼,自辭官以後他便不再過問太多世事,一代新人換舊人,終究更迭變化,哪還能是這些老人當道呢?更何況如今也不是當年,那時辭官回到賦陽村的他還有心力去為村子多做些什麼,可是現在不知是因為年歲越長還是因為身邊多了許多已經長大的少年,所以從來不肯休歇的他卻反而習慣了獨自待在那座小院裡,將所有的外事都交給了那些信得過的少年,比如顧枝,比如扶音,也比如慄新。

還是說因了當年曾親眼看見那個走出山中和村子去的少年一刀劈開了魔宮的大門,也獨自一人將整座島嶼民族的興衰扛在肩上,於是哪怕是垂垂老矣的魏崇陽,也願意去相信這個世間終會煥發出莫大的力量,眾生百態還是會慢慢變得愈來愈好,所以他也可以問心無愧心安理得,偷得浮生半日閒。

魏崇陽問道:“知道我今天為何喊你來這兒嗎?”顧枝搖搖頭回道:“不知道。”魏崇陽說道:“這幾日我一直不見你們,是在寫一些東西,我這一生費了太多的筆墨,去寫一片汪洋、去寫光明盛世、去寫治世奏疏,而那些東西除了束之高臺以外再無用處,最後忙忙碌碌卻一無所長,到了最後才發現自己從未能真正留下什麼。”

顧枝看向魏崇陽蒼老的面容,他在心裡回應著:這樣的一個註定流芳千古的忠臣學士是終究會化作一個民族存續的脊樑的,這麼多年來所留下的策略書卷也將留待後世稱頌,又怎能說一無所長,無所留存呢?

可是顧枝沒有打斷魏崇陽的話語,不知為何他便不忍去打擾身前這個熟悉的老人難得的絮叨感慨。那滄桑的聲音接著說道:“阿諛奉承的話我聽了太多,說什麼三朝元老、盛世肱骨,可我自己清楚,我只不過是一個想著能不能為百姓們多做些什麼的普通人罷了,不求千古留名更不求萬民稱頌,只求有朝一日這奇星島也能綻放光明。可到了最後便才知道這一生都獻給了忙碌,到頭來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顧枝蹲下身,伸出手握住魏崇陽的手,緊緊握著,魏崇陽笑了笑,卻似乎是在安慰顧枝,他輕聲說道:“我寫了一卷書,不多,卻也沒了當年的故作高深和浮華空虛,《逍遙》一卷註定是隻能留存在朝堂之上,而這一卷便讓天下人看一看光明島那錦繡風景吧,願那後世之人也能知道何為太平盛世。”

顧枝輕輕地“嗯”了一聲,這些話語以及流轉其中的一股暮色蒼蒼,他感覺到了一些異樣的東西,魏崇陽似乎是在交代身後事了,那一種黯淡和滄桑無可抑制地四處蔓延在魏崇陽那蒼老的身軀之上,猶如一層一層迷霧般將老人與這世間隔絕開來,很快便將整個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