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舟子曰 作品

第十一章,山河入眼見生息(一)

熱騰騰的羊雜湯和薄餅一同上了桌,老者嫻熟地將薄餅撕成數塊丟進湯中,不等完全浸透便迫不及待地撈起一塊湯餅,放進嘴中,那份未曾化開的酥脆和熱辣的湯汁混雜著在嘴中肆虐著,老者舒服地眯起眼,在這帶有寒意的春日中追憶起了過往的味道、聲音和人。

書屋的老先生想來是早已做了古,總會為學子送上幾道小菜的羊雜湯老闆也將支撐了幾十年的生意傳給了子弟,而那些曾並肩同窗抑或是擦肩而過的面孔,也都是垂垂老矣了吧,甚至早在那十年中化作了一捧黃土。

老者端起水霧繚繞的湯碗,將一口熱辣的湯水倒入嘴中,溼潤的眼眶不知是因了這辛辣刺激還是那莫名清晰起來的一幕幕。物是人非,時光的痕跡肆無忌憚地顯露可卻讓人無可奈何,老者摘下頭冠,將一頭白髮散下,那挺立了一生的脊背終於低垂了下來,幾乎是一瞬之間,老者眼中的光芒和堅毅便模糊了起來,一道道深深溝壑在臉上縱橫著,老了啊。

也好,這世間人來人往卻已無故人同飲杯中酒,那便黃泉路上再會,老者灑然一笑將頭冠拋擲於地,丟下一個滿是銀錢的囊袋便踏步離去。

朝星路,走了數十年的官道,但盡頭的皇城已與己無關。

杏花樓,飲了數十年的老酒,曾滿腔的惆悵已付了過往。

公侯府,住了數十年的宅子,卻豪壯的言談已沒了聲息。

一路走來,一路看去,花開花落,一人一生。

白髮生,鞠躬盡瘁,身後名,任憑指說。

老僕揚鞭驅馬,在清晨便醉於春風裡的老者躺在馬車中,白髮垂落身側,飄在車廂裡的木板地上,一搖一晃,緊閉雙眼的老者抬起手臂揮揮手,作了別。

早朝落幕,沒有看見王座之側那端坐在黑檀椅中的老者的百官心事重重,而摘下沉重珠冠的皇帝陛下也坐在瞭如山的卷宗之後怔怔出神,跟了陛下數十年的大宦官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卷長軸,皇帝陛下看著其上龍騰鳳舞的印章,一筆一劃地篆刻出端元先生四字。

長軸展開,鐵畫銀鉤、肆意縱橫,有觥籌交錯、有千里大漠、有高堂草廬、有錦繡山川、有鐵馬冰河、有花謝花開。

十策三十九疏,可治國平天下。

端元先生魏崇陽所留。

皇帝陛下坐在堅硬的王座上看著長軸中那揮灑的無數筆墨,一字一句都深深映入眼眸,然後演化出了奇星島百年的盛世風采。

魏崇陽,於乘平三年辭官告老,所留《逍遙》、《山河》兩卷道盡了治世安國的百般策論,皇帝陛下一日之內連下數道諭旨,賜以太師及安國公的無上尊榮地位離開帝都,重回故里賦陽。

南境,蒼南城。

時近黃昏,木匠鋪中的顧枝放下手中已然成型的木具,站起身伸了伸懶腰,回過頭望向身後院中,廂房的門都敞開著,少女靈動的身影在其間來回穿梭,手中或捧著一疊衣袍或提著一卷書冊,拿起又放下,思量片刻復又捧在懷中,風風火火地忙碌著。

顧枝看著因為自己打算了一同出行而前後忙著收拾東西的扶音,搖搖頭笑著喊道:“別忙活啦,東西太多都帶不動了。”扶音的聲音從房中遠遠回應道:“那可不行,我們這次可還是要回賦陽村的,還得帶些東西給青羊小院的孩子們呢。”

得,顧枝心中哭笑不得,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啊,這忙忙碌碌收拾準備的都是給那些孩子的啊。

顧枝看向門外長河上暈染的紅霞,想了想對著扶音喊道:“我出去一下,你要是有需要幫忙的就喊武山啊。”扶音抱著一沓衣袍低著頭跑出廂房,敷衍地回應道:“哦哦,好。”,轉身又消失身影跑進了另一間房中,武山從灶房裡抱著柴火走出,對站在正堂門檻上的顧枝揮揮手,表示自己會看著幫忙的。

顧枝取下門後的長袍披在身上,便走出了木匠鋪。沿著滄元河往前走去,高聳的城門在漫天赤紅映照下多了幾分肅殺之氣,黃昏的春風慢慢染上了更多的寒氣,卻也多了煙火的氣息繚繞其間,顧枝步履輕緩地走在大街小巷中,從城北的泥陽巷走到了城東的駱欽巷,一路行來,見稚子歸家,見書生傷春,見車馬擁擠,嗅著春風裡逐漸濃郁的飯蔬氣息,聽著先生醒木拍桌,笑看醉酒之人高談闊論,點點生息令人迷醉。

顧枝走到駱欽巷外的桃花巷,思索片刻之後走進了享譽蒼南城的桃花酒館,提著幾壺價值不菲的桃花酒搖搖晃晃著走進了駱欽巷中的守平小肆。

門前,顧枝頓住腳步,小肆裡有些冷清,即便是已至黃昏時分,可卻也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圍坐在桌前言談,沒有什麼食肆該有的熱鬧氣氛,顧枝搖搖頭走進其中,猶豫之間跨過了門檻。

坐在櫃檯之後的旗岸無所事事地撥弄著算盤,聽見了腳步聲便抬起低垂的頭顱,看著了熟悉的身影,騰地站起身繞過櫃檯,滿臉欣喜地衝到顧枝身前:“顧大哥,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