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第123章 南下

    皇帝聽完,從丹爐前站起來,走到桌邊拿了一本摺子,道:“剛才嚴維進宮,送來了一本摺子,據說是九死一生才遞到京城的。你來看看。”

    陸珩進入帷幔內,接過摺子

    ,垂眸仔細看。

    摺子出自兵部侍郎趙文華之手。張進也是兵部尚書,但一直在南京供職,而趙文華卻是從北京出去的,沿海巡視到浙江。陸珩印象中除夕假後就沒見過趙文華了,看來,趙文華假借回家過年之名,實際上奉了皇帝密令,去江南暗訪了。

    正月,剛好是朱紈自盡之後。皇帝雖然免了朱紈官職,並命人捉拿朱紈回京,但並沒有想殺他。然而送回京的卻是朱紈的死訊,皇帝表面上對朱紈之死沒說什麼,實際上卻記恨在心,暗暗派人去查訪。

    趙文華耗時小半年,今日才送回奏摺。奏摺中說倭寇只有少部分是東瀛浪人,其餘八成都是自己人。他們不顧海禁和外人走私交易,所謂海盜,就是放棄務農,投身出海,給浙閩鄉紳商賈和西洋人牽線搭橋的中間人。朝廷有海禁,沿海官員為了掩人耳目,將這些人一併稱為倭寇,以東瀛人之名掩飾私底下的出海交易。

    海貿每年產生鉅額利潤,不經過朝廷,都流入當地鄉紳、官僚腰包。倭寇一事私底下根盤錯節,甚至好些官員家中都或直接或間接地和海盜有聯繫。東南海師征討倭寇,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甚至開打之前官員就提前給海盜放風,如此一來,倭寇怎麼剿得滅?

    張進是當地鄉紳集團推舉出來的,根本不會真正整頓倭寇,他養寇不戰,耗著朝廷軍資,但每次出兵都是做做樣子。

    趙文華還在奏摺中說,前任督軍朱紈到浙江後,在沿海嚴厲施行保甲連坐,大力整頓海防,海禁前所未有的嚴厲,因此被當地官僚嫉恨。在朱紈連續剿滅了許多海盜、港口後,終於觸怒了當地官僚集團,他們聯合京城浙閩系官員,一起彈劾朱紈。

    據趙文華說,杜汝禎去詔安巡查時,被當地官收買,扭轉是非,將海盜持火器和朝廷軍對抗輕飄飄說成小販拒捕,將那幾個佛郎機國人說成誤殺。朱紈也並不是畏罪自盡,而是被當地勢力逼死的。

    趙文華在密摺的後半部分痛斥張進,說他幾次催促張進出戰,張進都說時機不到,按兵不發,一次又一次任由倭人及海盜在沿海村莊搶劫,等官兵追過去時,那些人已經乘船離開,往來如入無人之境。

    趙文華在江南暗查期間,幾次險些遭遇毒手,他寫這封摺子時,已經被張進那些人得知了。趙文華提醒皇帝,張進等人會想辦法除掉他,就像除掉朱紈一樣。不出意外,過幾天前線會傳來一次大捷,以此證明趙文華汙衊張進,動搖軍心,好致趙文華於死地。

    陸珩很快看完了,但他沒有立刻抬頭,而是藉著看奏摺的動作,揣測皇帝的意思。

    這份密摺可謂精彩紛呈,信息量巨大,趙文華說張進養寇不戰,甚至預言接下來張進要作秀,表演一場大捷給皇帝看。而這份摺子呢,是嚴維遞上來的。

    趙文華敢孤身去江南,當然也是有後臺的,聽說趙文華和嚴維的兒子嚴慶樓相交甚好,如今看來,情報並沒有出錯。皇帝連早朝都不想上了,今夜卻在煉丹中途急召陸珩入宮,看得出來皇帝非常重視這件事情。並且,皇帝叫陸珩來,是不是說明皇帝並沒有完全相信嚴維,皇帝也拿不準到底誰說的是真話?

    陸珩心裡有數了,他合起摺子,呈回御前,說:“趙侍郎所言甚廣,臣不明內情,不敢妄言。不過,朱總督自上任以來,頻頻斬殺倭人,絕不會有通敵之心。他性格剛烈,嫉惡如仇,有些時候行事難免極端,至於他報喜不報憂……其實也無可厚非。唯獨提前假報勝利不妥,可能是朱總督對自己的戰術十分有信心,剛圍住海寇時,就已經有把握將其全殲了。”

    陸珩的話無疑說到了皇帝心坎上,朱紈即便有錯,也不抵他的功勞。將在外,誰天天只報敗仗不報勝仗呢,要是把皇帝看煩了,說不定直接就撤銷了他的兵權。

    皇帝讓人將朱紈押回京城,就沒想過殺他。可惜,朱紈太過剛烈,竟然自己了斷了。

    但這也是當地人一面之詞,趙文華在朱紈死後才趕去江南,他也是靠人打聽,難保朱紈到底是怎麼死的。

    皇帝問:“那依你看,他對張進之言可盡實?”

    張進背後代表著一整個利益集團,陸珩沒有貿然下定論,而是說:“臣沒見過張總督,不好置評。但既然趙文華敢在密摺中斷言張總督裡應外合,不如再等幾天,看前線會不會傳來勝報。”

    這個主意和皇帝的想法不謀而合,皇帝下定決心,重重將奏摺扔到桌案上:“好,朕也要看看,到底是誰吃裡扒外。”

    ·

    吃飯到一半,陸珩突然被叫到宮裡去了。王言卿讓人將飯菜溫起來,自己在燈下等陸珩。人定時分,陸珩終於回來了。王言卿暗暗鬆了口氣,去門口迎接。

    她發現陸珩臉色冷淡,毫無笑意,換衣服時似乎還若有所思。王言卿感覺到朝中又出了大事,她將衣物打點好,等兩人舒舒服服坐下後,才問:“怎麼了?”

    陸珩嘆氣,在外緊繃一整天,唯有回到她身邊,是他難得能完全放鬆的時候。他抱住王言卿,說:“東南戰場要大變了。”

    王言卿一聽:“倭寇又生事端了?”

    最開始征討倭寇時,大家都對這場戰役不以為然,區區海盜,能成什麼氣候呢?但是,開打之後戰局卻膠著起來,沿海戰場宛如無底洞,國庫裡的白銀流水一樣填進去,連個水花都沒有。

    陸珩嘆息:“不是倭寇,是內部出問題了。”

    王言卿一怔,不可思議道:“你是說沿海有官員通敵?”

    “通敵倒還好了。”陸珩輕輕笑了聲,眸子裡光芒極冷,“依我看,作亂的從一開始就是自己人。”

    王言卿眨眨眼睛,沒聽懂陸珩的意思。趙文華的摺子是機密,陸珩沒有過多和王言卿透露,而是道:“等等吧,看過幾天前線會不會打一場大勝仗。如果真的贏了,那問題就大了。”

    將士遠在千里之外,朝廷已經有人知道接下來的戰果……王言卿悄悄吸了口涼氣,整個人不寒而慄。

    她早年在傅家時,覺得宮廷、內宅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女人們鬥起來殺人不見血。但現在王言卿才覺得,相比於男人們的鬥爭,女人那點宅鬥、宮鬥算什麼。

    他們廝殺起來,那才叫腥風血雨,累累白骨。每一次成敗,腳下都踩著好幾個家族的性命鮮血。

    大晚上說這些,實在影響興致。王言卿握住他的手,說道:“朝事再複雜,也終究是明天的事了。你還沒用飯,先吃飯吧。”

    陸珩也不想為了那些人打擾他和妻子獨處,陸珩點頭,忽然想到什麼:“你用飯了嗎?”

    王言卿搖頭:“我一個人沒胃口,索性等你回來一起用。菜一直在灶上溫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