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涼 作品

第257章 第257章

    徐嘉榮繼續說著:“她這毛病從小就有, 到現在也沒改過。舊星曆的人知道,新星曆的人估計也都知道了。不過,新星曆的人應該也知道,到最後她做了哪些事, 又是怎麼死的。”

    他面對的是坐在最後面的那些人, 目光一個個掃過那些相對他而言過分年輕的面孔, 他知道這些問題說給這些年輕人聽他們可能還不會太懂,可這裡只有他們能聽。藍星有個流傳很久的詞叫做蓋棺定論,一個人的是非功過,不到他死的那一刻誰都說不清楚。

    薊黎, 曲風庭,季星, 克羅諾, 孫,高語農……新星曆的很多人都坐在這裡, 他們當然是知道燕行歸做了些什麼的。在他們得知真相之前, 燕行歸是舊星曆最璀璨奪目的明星之一,她是所有最艱險任務的常駐執行者,她是所向披靡斬破蒼穹的利劍。她燃燒了自己的生命,為人類研究母巢提供了第一份珍貴資料, 為戰爭的勝利奠定了關鍵的一步。而在他們得知了燕行歸穿梭兩個時空的真相之後, 更是敬佩於她幾次穿梭時間線, 企圖挽救上億人類的決心和膽識。

    一個人敢於犧牲是偉大的,可更偉大的是,在經歷過死亡又劫後餘生之後, 她仍願意走上那條九死一生的漫長道路。

    徐嘉榮壓在燕行歸肩頭的手按得更緊了些, 他無比驕傲地說道:“是的, 她那些毛病一直都沒改過。在我眼裡她始終不完美,可這不妨礙她在最關鍵的時刻頂上去,撐下來,成為一個對人類有用的人!”

    他的手朝身後用力一揮:“不止是她,這裡的每個人都是一樣。他們是和你們一樣的普通人,他們也是你們在歷史上見到的那些英雄。他們都有自己的缺點和慾望,軟弱、膽小、懶惰、自私、虛榮甚至貪婪,可在需要他們挺身而出的時候,他們做到了,這就是英雄。”

    燕行歸站在徐嘉榮的身前,兩人的身影幾乎重疊在了一起,一個年輕挺拔,一個蒼老佝僂,遠遠看去,徐嘉榮就像是燕行歸的影子一樣,他用自己畢生的精氣神供養出這樣一個孩子,而她也沒有讓他失望。

    徐嘉榮拿起了放在托盤上的勳章,展示之後,莊重地為燕行歸戴在了胸前。

    暗金色的徽章有著沉甸甸的質感,上面刻畫著盤伏在山巒中的長城的浮雕。這是建造於古藍星時期的建築,當時是為了抵禦外侮,此刻掛在燕行歸胸膛上,也象徵著她所做出的功績——

    悍不畏死,奮勇殺敵,以自己的性命護衛平民百姓,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鑄造起人類的鋼鐵長城。

    燕行歸頗有些感慨地低頭看著胸前的勳章。前世的時候她也曾經獲得過特等勳章,只是那已經是她身經百戰,當年的戰友都死得差不多的時候了。那時候的她站在臺上,舉目四望,下面竟然找不到一個為她的成績鼓掌的人。

    可是現在的下方,封宙航,路德維希,溫莎.艾迪,還有身邊的姜和韻……他們都用鼓勵而歡喜的目光看著她。

    頭頂的射燈明亮得讓燕行歸有些眩暈,她幾乎以為現在的一切只是個甜美的夢境。

    不對,她夢裡應該是不會有戴著枷鎖站在黑暗中的審判席上的秦旭白這樣獵奇的存在的。

    燕行歸挺了挺胸,指著胸前的徽章笑嘻嘻朝著秦旭白炫耀著:“好看吧?羨慕吧?我厲害吧?”

    秦旭白:“……”

    秦旭白麵無表情轉過臉去,不想和徐嘉榮的這個明顯腦子有問題的崽子說話。

    “你別假裝不在乎了,我知道你在乎得要死。畢竟這可是你在原來的歷史上都沒拿到過的特等勳章。”燕行歸笑嘻嘻繼續刺激他,“而且你折騰這麼久想要什麼?不就是又想要名聲,又想要利益嗎?你想要舒服的生活和豐足的物質,這也能理解,誰不想要呢?可現在這些我都有了,你白折騰那麼久卻什麼都沒有,你氣不氣啊?”

    徐嘉榮:“……”

    連他都覺得過分了,這崽子在新星曆那邊混了幾年,機甲技術進步了不少,氣人拉仇恨的水平直接翻了倍。

    殺人不過頭點地,秦旭白就算罪大惡極也是當過軍團長的人,用這樣小孩子炫耀玩具的語氣跟他說話,要不是秦旭白現在被枷鎖銬著,燕行歸可能沒法囫圇個走出這審判廳。

    燕行歸仔細調整了勳章的位置,好讓秦旭白看得更清楚點,現場很安靜,沒人打斷她的嘲諷,她便繼續說著:“當然,我知道你最氣的還是,你這種出身世家,從小被精心培養的人裝了這麼久親民都沒拿到的東西,被我拿到了。我,一個孤兒,被帶回基地和其他孤兒混養,除了開機甲什麼都不會就知道胡混,拿到了特等勳章,還去過新星曆,過過那邊的好日子。

    “不止我拿到了,這裡的很多人,都沒有你強,可都拿到了你夢寐以求的東西。而且,在你成為階下囚前途盡毀的時候,我們這些人卻能一路越過越好,吃飽穿暖開最好的機甲玩最爽的全息遊戲,最後都能過上新星曆我見過的那種生活。

    “生氣吧?氣就對了。班頭他們想開審判會,舉辦授勳儀式讓你受到感化,知道懺悔。可你這種人又怎麼會因為自己的罪行懺悔?你只有在看到那些不如你的人過著比你好的日子,收穫比你好的名聲的時候才會後悔——而這才是我想看到的。我不想看你認罪,我只想看你後悔著去死。”

    她輕蔑地看著他,眼中有種小孩子朝仇人家窗戶扔石頭一樣淺薄的快樂。這和她站在臺上接受特等勳章的英雄形象一點都不匹配,可看著這樣幼稚的氣人方式,哪怕是現場最穩重的軍團長也感覺到了心裡的一絲快感。

    “好!!!我就要他死!!!”

    剛建好的衛星城村委會里,易雪為首的一群人擠在屏幕前,揮舞著拳頭解氣地大聲吶喊著。她心裡痛快極了,剛才看授勳儀式的激動都沒壓下去的那點噁心感終於徹底散去,她覺得燕行歸此刻就是她的嘴替,她說的話都是他們這些人心裡想的!

    誰在乎犯罪分子的心路歷程啊,誰想知道他犯罪背後有多少掙扎,犯罪之前又做了多少事?他們只知道因為這個人,自己的利益受損,自己的親朋好友傷亡慘重,面對他,他們這些普通人就只想拿著拖鞋底啪啪啪抽到他臉上!

    深刻剖析他犯罪的心理歷程是軍部高層要考慮的是。而讓他看著他們越過越好,然後後悔地去死,這就是他們這些普通人最想要的!

    類似的痛快吶喊也響起在其他的衛星城中。包括剛打了個地基建了幾間板房的十九號衛星城。杜小山看著其他激動罵著髒話讓他快點去死的人,關注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

    “那個燕行歸說,以後我們都能吃飽穿暖,開最好的幾家玩最爽的全息遊戲,是真的嗎?”他問道。

    “不知道哎,什麼是全息遊戲?”

    “全息遊戲你都不知道?全息遊戲就是……哎,就是新星曆的人才配玩的遊戲。你知道新星曆的人過的是什麼日子嗎?那可是……可是……”

    說話的人也編不下去了,他本來想吹一把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的,可經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除了吃飽穿暖之外,他根本想不出新星曆的人會過什麼樣的日子。

    “新星曆那邊的人,已經走出了太空,足跡遍佈兩大星域,居住在十八顆星球上。這些星球有的和藍星很像,有的則不太一樣,不同的星球上能感受不同的氣候和風光。除了這些星球之外,還有成百上千的農業星、牧業星球和礦星,沒多少人居住,主要為十八顆人居星球上的居民提供物資。”最靠近電視的池想忽然說道。

    所有人都一起看著她。

    “看我幹什麼?這些是我在基地跟那些新星曆的人聊天的時候問出來的。他們還說了很多那邊生活的細節,是真的很美好。”池想笑著說,“他們不用打仗,只要學習、工作就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我還看了他們終端裡的一些生活視頻,那邊最貧窮的普通人都能做到衣食無憂。”

    “那邊是無憂國嗎?”杜小山情不自禁問道。

    無憂國是他在反叛軍基地裡聽他們聊天時說起的名詞,據說那是反叛軍首領陸危提出的設想。當他們統一星盟之後,將聯合所有人建立這樣一個國度,這裡沒有戰爭,人人平等,所有人都能通過勞動獲得美好的生活。

    在出生在戰爭年代、沒什麼見識、從小生活在苦難中的杜小山看來,沒有比這更加美好的承諾了。

    “什麼無憂國,別聽反叛軍他們扯的那套宗教說法。”池想笑罵道,“我也聽他們說了,就算是新星曆也不是人人平等,還是有人窮有人富得流油。不過嘛……那都是他們那邊的歷史了。現在歷史在我們自己手裡,我們可以創造自己想要的未來啊。”

    杜小山目不轉睛看著池想終端上放出的那些新星曆的人的日常生活,之前那些只存在於口頭上的對未來的希望好像突然有了棲息的具體形象。

    他想要過這樣的生活。

    這就是他想要的未來。

    授勳儀式這邊,燕行歸放完了嘴炮,只覺得神清氣爽,她瞄了一眼徐嘉榮的臉色,決定見好就收趕快溜下去。

    可她還沒走,肩膀就再次被人按住了。

    徐嘉榮的手已經開始皮膚鬆弛,一看就是一隻已經步入老年的手。可這隻手抵著燕行歸的肩背,她卻一步都退不了。

    “跑什麼跑?話說完了嗎就想跑?”徐嘉榮大聲訓斥著,訓得燕行歸下意識就準備縮頭流暢道歉,可話到了嘴邊才反應過來——這劇本不對啊。

    她在這種場合放了一大通明顯不符合主流價值觀的嘴炮,痛快是痛快了,可按照徐嘉榮平時的教導,這會兒不是該對她的行為加以譴責嗎?怎麼還鼓勵上了?

    徐嘉榮一隻手攔著燕行歸不讓她走,眼睛卻也盯著秦旭白。那雙鷹隼般的眼中燃著怒火,充滿了冰冷和不是熟悉的人看不出來的……失望。

    徐嘉榮是真的很失望。

    他比秦旭白年長近二十歲,他出生的時候蟲族戰爭剛剛開始,那正是全人類最艱苦黑暗的年代,徐嘉榮的親人朋友全部死光了,他一個人孑然熬了二十多年,才在逐漸成型的藍星基地裡認識了新的人,建立了新的羈絆。

    正是因為這樣,他重視每一個身邊的人,那些有才華的年輕人在他眼中,每一個都是藍星珍貴的未來。像秦旭白這樣,個人能力優秀,謙虛溫和情商高,又肯俯得下身子關心普通人的疾苦的,在徐嘉榮眼中,他是有能力挑起整個軍部的。

    可他看走了眼,秦旭白只是看起來很好,這樣的一個人,從根子上就已經爛掉了。

    “燕子說得對,其實我們知道你不會懺悔,今天這一場也不是給你看的。你已經無藥可救了,可星盟還有十幾億尚未定型的人,他們會成為星盟未來的建設者和護衛者。你的結局,和燕子他們的結局,就是我們給他們的保證。”

    徐嘉榮大聲說道:“就在會議開始前兩個小時,第五軍團已經研製出了最新的產品。母巢聯絡波發生器,通過它,我們能模擬母巢聯絡信號,將藏在藍星下方的母巢引出,一步步削弱它的力量。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了能成規模生產的四代機甲,可以探索太空運送資源的星艦,能夠改造藍星、提升生產力改變我們生活的大批民用機械……”

    “我們缺的只有人,無論是反叛軍還是流民倖存者,都是我們需要的人!”

    從前桎梏著人類發展的生存物資和戰鬥物資問題,在新星曆的幾十萬人帶著先進技術到來之後,都不再是問題。藍星基地可以對外擴張,在全球建立衛星城據點,所以,現在他們需要人,大量的人。

    這是大開拓的時代,哪怕是普通的流民,只要能投身這場浪潮中,就有機會翻身逆襲走上人生巔峰。燕行歸他們這些出身不高思想覺悟看起來也普通的授勳者,就是軍部擺在他們面前的例子。

    而如果有誰想要在這其中渾水摸魚破壞大局,秦旭白的下場也會是他們的未來。

    燕行歸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全球各處那些還沒有建立衛星城的區域,天空上都在播放著現在審判廳的這一幕。

    那是利用了新星曆的技術提前在天空噴射折射液滴,形成像是新星曆大比武轉播時一樣的天空巨幕。成千上萬的夜行蟲族被驚起,盲目地在光影晃動的天空亂衝亂撞,除了蟲族之外,所有生物都安靜無聲地躲在巢穴中瑟瑟發抖,生怕在這時候被盯上。

    苟且偷生瑟縮在地下石縫中的倖存者也不敢出聲,可他們都抬頭看著天空上的畫面。

    他們不知道徐嘉榮說的是真是假,可這能在天空上投射出聲光的技術顯然是之前的星盟不可能擁有的。

    還有那些機甲、星艦,他們看不懂的各種高端機械……

    所以那邊說的是真的嗎?那些夢幻一樣的東西,真的是他們現在已經擁有的?

    擁有這樣實力的星盟,是不是真的能走上他們所承諾的道路?

    夜空上是無數蟲族群魔亂舞,腥臭的血肉從空中落下,一如很多個他們以為再也不會亮起的夜晚。可在這樣的夜空下,很多人心頭卻燃起了以往從未有過的希望之火。

    而帶來火種的人,此刻還站在臺上,糾結著接下來的獲獎感言該怎麼說。

    新星曆和舊星曆的人,士兵和軍團長,戰友和愛人,她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人都在這裡,等著她說些什麼。

    有之前童年的黑歷史在,燕行歸很想說點什麼豔驚四座讓人振聾發聵的話,可文化水平限制了她的發揮,哪怕參考之前獲勳者的發言,她也找不到什麼漂亮的話。

    足足在臺上站了三分鐘,燕行歸才艱難地開了口。

    “我……拿到這個,總之挺高興,挺榮幸的。畢竟我沒想到能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達成我人生的最高目標,挺好的,以後我也沒什麼好期待的了,感覺可以沒有遺憾地退休了。”

    所有人:???

    徐嘉榮:“…………”

    剛下去的徐嘉榮又想上去了,帶著燕行歸小時候挨抽的皮帶。

    “沒錯,剛才你們應該也看過了,我從小的願望就是能退休……就,先別生氣,也別笑。退休是真的很棒,我在新星曆過了幾年那樣的生活,不用打仗,不用訓練,想上進就能不斷學習不斷往前走,不想努力也能做一些輕鬆的勞動維持基本生活。在這種環境裡退休,誰不想啊?”

    是啊,誰不想呢?

    燕行歸描述的那種生活,代表著和平的環境、豐富的物質,還有能最大程度解放人類生產力的先進科技。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他們這一代人奮戰至死,想要創造的不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嗎?

    “我想要退休,不僅是想要我退休,還希望所有人都能夠就地退休。從此士兵化身建設者,建設者化身農民、工廠主、商人、遊戲設計師、演員、作家……”

    燕行歸的目光從她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滑過,封宙航,奧爾德里奇,姜和韻,溫莎,還有路德維希。每個人都還活著,每個人都還年輕。而且按照現在的發展趨勢,他們也不會再經歷自己記憶中的那些事情了。

    “我開機甲的技術是很好的。可就跟徐軍團長說的一樣,我只是一個某方面天分特別好的普通人罷了。我並不高貴不偉大,也沒有無私無畏的人格。只是因為命運將我放在了某個位置上,我做了一個普通人在這個位置上該做的事情,然後,就有了你們看到的一切。”

    “人類的勝利已經被未來的歷史確定,可我想要做的,是更多的普通人在歷史之潮中活下來。這不是妄想,因為所有的英雄都只是歷史偶然造就,而書寫歷史的,是我們這些閃耀在宇宙星辰中的普通人類。如果有一天,你們之中的誰也和我一樣被歷史的偶然推到了那個位置上,你們的選擇也將會成為書寫歷史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燕行歸看著下面的每一個人,這個星球上的每個人也都在通過不同的方式看著她。目光的交匯,像是宇宙中無數個平行時空的對接。

    在這一瞬間,無序狀態的時間之流似乎從億萬個可能性之中選定了某一種固定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