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九十二章 長夜不孤

    當下,他便細細地講述了莊承乾與白骨邪神的數百年劫爭,描述了上古魔窟裡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直講到山海境又進入了夜晚。

    機關摩呼羅迦身上流動著淡淡的金光,彷彿照耀著交談的兩人。

    一束髮一披髮,一寧定一疏冷,粼粼微波漾在水中。

    漫長的故事,終有尾聲。

    當姜望講到他終於斬破莊承乾的殘魂,王長吉忍不住讚道:“真是精彩的故事。”

    然後又補充了一句:“非常精彩!”

    以他的性子,這已是極罕見的表達。

    “是啊。”姜望也嘆道:“我至今想起莊承乾,仍然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也不止一次地意識到,幽冥神祇到底是多麼恐怖的存在。我們絕沒有資格輕忽。”

    王長吉道:“我是說你,非常精彩。”

    姜望下意識地想要謙虛回應,但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著此刻的王長吉,謙虛好像也是一種虛偽。

    他想了想,認真地說道:“我的確要感謝我自己,無論在什麼境地都不放棄。我要感謝我過去的所有努力,讓我可以這麼堅定地走向未來。”

    機關摩呼羅迦身上的金光,映到這裡已經有些距離。

    但姜望整個人仍然如浴光中。

    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光彩。此意此心,不同於人。

    “你有想過,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未來嗎?”王長吉輕聲問道。

    “我其實沒有想過。”姜望道。

    人怎麼會沒有想過未來呢?

    除非……那實在是太遙遠。遠到即使是已經名揚天下的他,也覺得遙不可及。

    王長吉其實完全理解這句話,但他還是說道:“不妨設想一下。”

    姜望於是便認真地想了想,然後道:“如果現在想的話,我還是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但是我想,在那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未來裡,一定沒有杜如晦,沒有莊高羨,沒有張臨川,也沒有白骨邪神。”

    王長吉道:“你會看到那一天的。”

    他抬眼看了看天空,聲音裡,有無限的思念和惆悵:“我們都會看到那一天。”

    姜望心中有一種很微妙的感動。

    他其實與王長吉並不相熟,往日在楓林城從無交往。離開楓林城後,一直到現在,也統共沒有接觸過幾次。

    但是此刻在這山海境裡,他坐在王長吉的旁邊,莫名的,就覺得不那麼孤獨了。

    就像在漫長的黑夜裡前行,在昏寂之中獨自舉火,雖然勇敢無畏,雖然砥礪前行,雖然一直告訴自己,你一個人就可以走到長夜盡頭。

    但是當你突然發現另一支火炬,與你同向而行,和你一樣,燃燒在長夜裡……

    你會覺得溫暖的。

    能點亮一縷火焰的,只有另外一縷火。

    此夜將長明。

    “我也這麼想。”姜望說。

    “對了。”姜望認真地說道:“你先前說,你是為九章玉璧才等在這裡。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這裡有兩塊,可以分給你一塊。”

    “你提劍爭來的東西,我怎麼好這麼拿走?”王長吉提著釣竿,淡聲說道:“自己收著吧,我其實並不怎麼需要它。而且,可以從別人身上拿。”

    姜望想了想他無聲無息解決月天奴左光殊的手段,也便沒有多說。

    只是道:“其實我倒是不知,九章玉璧這東西,爭得多了有什麼用處。無非是鑰匙一把,能來能走不就可以了麼?”

    “如果不止一把鎖呢?”見姜望有些愣住,王長吉又道:“我只是隨便說說,畢竟我對這裡也不瞭解。”

    “但是你說得很有道理。”姜望道。

    王長吉輕輕搖了搖頭:“這個世界有些問題。我察覺到,九章玉璧可能代表某種規則,掌握得越多,就越能保護自己……”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如果可以的後,之後想請你幫一個忙。”

    姜望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先問道:“能否告知是什麼事情?”

    像姜望這樣的人,沒有人會覺得他是在推諉。重諾者不輕許,做不到的事情,他不會承諾。

    王長吉也沒有什麼扭捏的瑣碎,直言道:“這具身體不太好,我需要多做一些準備。在山海境裡看到了機會。”

    能夠在夔牛的追殺下全身而退,這具身體還不太好?

    姜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王長吉說的或許是資質。

    畢竟張臨川苦心謀劃,棄此身而取白骨聖軀,也足見兩具身體的資質差距。

    “如果我能幫到你,我很樂意。”姜望說道。

    王長吉道:“如果時機出現的話,我會聯繫你。如果沒有好的機會,那就祝你好運。”

    “好。”姜望點了點頭,看著他的動作,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釣什麼?”

    王長吉看著垂入深海的釣線,語氣依然很平淡:“我不是在釣什麼,我是在爭取垂釣的權利。”

    姜望愈發茫然:“爭取垂釣的權利?和誰?”

    “你以後會懂的。”王長吉說著,把手裡的釣竿遞了過來:“交給你了。”

    姜望有些茫然地接過了釣竿,入手光滑,溫潤。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他們再睡下去就很難甦醒了……今天就先說到這裡。”王長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見到你很高興。”

    “有君同行,長路不孤。”姜望認真地說。

    然後就在他的眼前,王長吉忽然消失了。

    說忽然倒也不準確,因為他消失得並不突兀,反而自然從容。

    像一幅描繪細緻的山水畫,無聲無息地少了一片葉子、一顆青草,整幅畫的構圖絲毫不會產生缺憾。

    多一片少一片葉子,又有什麼區別呢?

    夜幕漆黑,機關摩呼羅迦佇在夜色裡。

    姜望一人獨坐水面。

    剛才經歷的一切,交談的那些,彷彿只是幻覺。

    怎會是幻覺?

    姜望手裡拿著那支長長的釣竿,感覺那釣線並沒有鉤中什麼。輕輕地往上一抬竿,海面泛起漣漪,像是什麼被打破……

    手裡的釣竿,也消失了。

    整個世界,彷彿在呼喚一種波瀾。

    停在不遠處的機關摩呼羅迦,蛇眸轉動起來。

    咔,咔。

    夜色重新開始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