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杏林 作品

665.第 665 章 賣身契?

人固有一死, 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若為問虛道界安危,若霽月道君一命能換道界平安, 他不假思索便能慷慨赴死, 他死,鬼樓自然無恙, 不必再費盡心思謀求後路,也不必時時擔憂宗門存亡, 畢竟他這個人,足以擔上罪魁禍首之名……

但,若能不死,誰願死?

月色皎皎,清風驟雨,清冷的聲響在剎那間籠罩了這一片天地,霽月道君擁著被子,目中若有所思, 他低低地笑道:“絕弦,你果真是出了一個難題給我……”

這個難題就在於,在問虛道界出現第二位道祖之前, 扶瑤道祖就決不能死……她可以閉關,她可以遊歷, 但她就是不能死。在此前提下, 一切曾在這片天地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陰謀詭計都成了笑話。

“就是因為不容易,這才叫你自己來說……”泊意秋好垂下眼眸,月光在他眼下投出了稀碎的剪影,他好整以暇地取了茶盞飲了一口:“否則,我何苦救你?”

泊意秋何嘗不知如此?他在此界籌謀數百年, 如今勝券在握,為何不能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呢?

他與李霽月為友,卻也為敵,護他一命之心不假……殺他之心也是不假。

殺他的理由太多,護他的理由卻太少,不如讓霽月道君自己來告訴他,保下他這條命的理由。

霽月道君苦笑了一聲,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帶著一層輕薄的霧氣,許許多多的情緒在他眼下一閃而過,最後只留下一縷幾不可見的痛心。

泊意秋抬眼看向他,道:“別裝得太過了。”

霽月道君一頓,笑著感嘆道:“果真,誤交損友。”

他可以確定的一點是,絕弦並不想讓他死。絕弦與他相交數百年,他以散修身份行走於道界之中,一開始相識的時候也並不知道他是誰,他也信了,慢慢地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後來他坦誠了他是鬼樓中人,絕弦也坦誠了他是其他道界中人……絕弦聰明,算無遺策,兩人性格還算合得來,又有利益往來,這交情自然不算是差了的,絕弦在鬼樓之中有固定的院落,他在廣陵城亦有住處……

絕弦對他所有一清二楚,他若想要他死,他現在不會有坐在這裡說話的機會。

可也就是因為太熟悉了,他深深的知道絕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絕弦也知道他手裡到底有多少底牌。曾經他為合道道君,還能壓制絕弦幾分,如今他亦是道君,身後又有扶瑤道君與無悲齋,他已經壓制不住他了。

“既然絕弦以誠相待,我自也不會叫你為難……”霽月道君斟酌道:“鬼樓……自今日起,與無悲齋結萬年盟約,互相守望,如何?”

“霽月,你才說不會叫我為難的呢?”泊意秋笑吟吟地說道。

無悲齋缺的是人嗎?自然不缺,只絕弦一位陽神道君,就夠無悲齋重現輝煌了,更別提他還有一位道侶,那位才是門主。

“絕弦,你要知道,當年無悲齋滅門一事,僅憑我一人是做不到的。”霽月道君笑得霽月光風:“我滅無悲齋,只是為了平定鬼樓,其他人……你猜有多少位道君?如今活著的,又有多少?道祖她老人家應當也做不到日日關照著你無悲齋吧?”

弟子總要出門遊歷的,昔日那些貪圖絕世法寶、天材地寶的道君,怎能坐視無悲齋重返問虛道界呢?就算天長日久又如何,事情早已埋入風煙之中,誰會放任自己的仇家崛起呢?為什麼要冒這個險呢?

“若無悲齋與我鬼樓簽訂萬年盟約,前程往事既往不咎,那些人才會相信你們是真的不願再起禍事。”霽月道君笑道:“你當知道,便是我,此事想要做成也是千難萬難,已經算是很有誠意的了。”

泊意秋反問道:“若無悲齋此後三千年內不啟用無悲齋之名呢?難道就因為你一面之詞,就有那麼多人願意甘冒違逆道祖的風險,來我宗門尋釁?”

就算是用了‘無悲齋’這個名字又如何?有句話說得好,男人三分醉,演得你流淚。他與秋意泊素來就是不用三分醉也能唬得人流淚的角色,他們的年紀實打實的擺在這裡,清河道君與他們本來就是臨終交託,哪裡來得及一個個指名道姓當年仇家是誰?再有扶瑤道祖當靠山,這件事也就解決了。

畢竟扶瑤道祖被困在鏡月天境中三千餘年,外界發生的事情,她怎麼能知曉?

當然了,這些實行起來都有難度,不如與鬼樓結盟來得乾淨利落,只不過他覺得還能要一點更好的。

泊意秋意味深長地接著道:“況且,你覺得我是隻救了你一人嗎?”

霽月道君一頓,絕弦能從鏡月天境裡救他,他原本以為是扶瑤道祖抬了抬手的緣故,如今看來,居然不是道祖的緣故?他微微搖頭,絕弦給他的驚喜太大了……他就知道唬不住絕弦,他道:“那你想如何?絕弦,你我相交幾百年,你那位道侶想要什麼,你告知與我可好?”

皮球又簡簡單單地踢了回來。

泊意秋狀似苦惱地說:“實話與你說,此事我家道侶本不想我攪合進來,我偷偷跑來問虛道界,還與你相交甚密,我前陣子見了他我都沒敢說話,生怕一句不好,一杯酒就潑我臉上來了……霽月,我現在是自身難保。”

霽月道君挑眉笑道:“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壞事了。”

泊意秋頷首道:“果真。若是平時,你與我的交情,我應也就應了,他不會與我為難,如今麼……拿不出叫他滿意的來,霽月,我是真的保不住你。”

霽月道君嘆息了一聲:“你也是真的可惡。”

泊意秋笑而不語。

許久,霽月道君才道:“鬼樓,絕不可能併入無悲齋,這一點,你不必再想。”

“為何?你鬼樓前路退路皆在我手中,我為何不能想?”泊意秋反問道:“滅門與併入我宗……總有人是怕死的。”

霽月道君一怔:“……這也是你早就算好的?”

如此想來,鬼樓諸位長老有意在其他道界建設下處,以做他日問虛道界覆滅之時鬼樓的退路……也是絕弦與他為好友後才下定決心開始做的。在其他道界建設下處,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人力物力都非同小可,這些年來幾乎抽走了鬼樓七成以上的儲備。

他並未阻止,因為此事,並不是一件壞事,相反,它是一件極好的事情。當時誰也不知道是道界中先出現一位道祖平息人禍,還是道界先支撐不住覆滅哪個先到,鬼樓若能在外界有一座如同廣陵城那般的城池,進可攻,退可守,佔盡先機。

只是沒想到這一步也是絕弦算計好的……絕弦之前不曾動手,是因為他的境界不過大乘,與道君相比毫無戰力可言,如今他業已陽神,又有道祖與他那位道侶,那動不動手就只是一念之間罷了。

泊意秋笑了起來,他確實是有些得意的:“不然呢?”

“你也不必自咎,畢竟無悲齋與我而言,不過是一場機緣,得了無悲齋的道統,替它重建宗門延續香火已是了卻因果……我是真心替你謀劃的。”

“唯有真心才能騙過真心?”霽月道君反問道。

泊意秋笑道:“怎麼不是呢?”

霽月道君心中百轉千回,面上依舊是春風如許,他道:“既是如此……如今我有的,你已盡在掌中,何必要戲耍我呢?”

泊意秋道:“不,還有一樣。”

“什麼?”霽月道君看著他,耐心地等待著下文。

泊意秋放下了茶盞,光亮如玉的瓷盞在桌上輕輕地磕了一下,發出了清脆動人的響聲。他道:“——你。”

“我……?”霽月道君笑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絕弦,你方才說,你是有道侶的。若他知道,我該死的理由就又多了一個。”

泊意秋優雅地交疊著雙腿,一手擱在了膝頭,也跟著笑了起來:“不,他若知道,只會高興。”

霽月道君一頓,笑著道:“是嗎?”

泊意秋估摸著他在心裡罵他們玩的真花。

笑過之後,才是正題,霽月道君正色道:“士可殺,不可辱,恕我不能同意。”

泊意秋:“叫你改投入我無悲齋當掌門,就這麼辱沒你?”

霽月道君:“……嗯?”

泊意秋打了個響指:“左右,這是個因果。如今我們已經還了一半,還有一半,清河道君要我們有機會就殺了你報仇……但我想人是死的,你若是我無悲齋掌門,我們兩個當長老的,總不好殺掌門吧?”

“無悲齋現下有一堆小崽子,高不成低不就,你是擅長這些的,不如就留下來給我們當掌門,待養出下一個道君來,你與無悲齋之間的因果也算是了結了……如何?”

泊意秋的算盤打得哐哐響,根本沒打算瞞著霽月道君。無悲齋總要有人管,他們總不至於在凌霄宗找道君出來給他們出差——恕他直言,現在凌霄宗裡的道君一個是孤舟道君,一個是凌霄道君,溫師兄、他爹、三叔乃至幾位出門遊歷的師叔應該都快了,哪個是他們指使的動的?要是十年八年的也就罷了,動輒幾百年上千年,他們還沒有那麼厚的臉皮去求這種事情。

畢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霽月道君這種和無悲齋有滅門之仇的暫時不算人。

再者,這裡頭除了凌霄道君,還有誰擅長宗門管理?總不能說跟懷黎哥說你別當凌霄宗當繼承人了,來這個小破地方給個小破宗門當掌門吧!那秋懷黎也不夠格啊!問虛道界裡道君又不少的嘍!

他和秋意泊是絕不可能接著留在問虛道界管這檔子破事了,他們兩個加起來才幾歲?人生四分之一的時間都花在了無悲齋重建上面,難道沒完沒了了嗎?剛好霽月道君有這麼一段因果在,霽月道君要了結因果,他們也想了結因果,不想死,就給他們無悲齋當長工吧,早日養出個道君來,大家都能鬆口氣。

至於扶瑤道祖那邊也不是很難,畢竟殺了霽月道君,她從哪裡給他們無悲齋找一個敢發心魔誓,對無悲齋沒有二心的,還要在問虛道界吃得開,混得來的管理型人才道君來接手這檔子破事?

這麼一算,霽月道君當真是最合適的。

當然了,也要給點贖身錢,這一碼歸一碼,親兄弟也要明算賬——更何況還不是親兄弟呢。

霽月道君揚眉道:“我這把年紀,這個境界,不叫改投入你無悲齋,叫叛門而出入你無悲齋。”

泊意秋玩味地說:“哪裡是叛門而出呢?你是為了宗門存亡,不惜一己之身,到我無悲齋和親來了……我無悲齋也誠意十足,不叫你做有名無權的客卿,也不叫你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老,就叫你登基當掌門,這宗門都送給你了,誠意還不夠嗎?”

“哦?”霽月道君微笑著說:“宗門當真送我?任我處置?”

“不要說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話。”泊意秋嗤笑了一聲:“真把宗門玩廢了,那也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

霽月道君頷首:“也是。”

泊意秋起身走到了床邊,他居高臨下的看著霽月道君,一手抬起,霽月道君眉目不動,亦是抬起一手,與他擊掌為盟。

“那就這麼談妥了。”泊意秋道:“不過多少要給點嫁妝,別空著手就來。”

“自然。”霽月道君低笑道:“這下好了,真是和親了。”

泊意秋與他打了個招呼,頓時轉身離去了——他第一個找的不是秋意泊,而是扶瑤道祖。

別他們這邊說好了,扶瑤道祖一個閃現到了霽月道君面前直接開大摁死了他,那樂子可就太大了。

泊意秋一出霽月道君的寢居,就打心底裡鬆了一口氣,別說,和李霽月這種人談條件,那是真的累人。又要琢磨他的心理底線,又要打擊他的防線,真是聊一盞茶的時間都能短壽三年。

或許他是年紀大了,越發不喜歡跟人勾心鬥角了。

泊意秋抬起一手,月光與雨水順著他的指縫洩落而下,他輕輕笑了笑——哎?一眨眼,快要一千歲了哎?

是不是應該辦個千歲大壽?畢竟這可是整壽,不辦不怎麼像話,年紀大了,比較迷信,還是有點相信不過個整壽不吉利的說法的。

他瞧著花燈節也已經落幕,便張口喚了扶瑤道祖——或許她早就在暗中觀察了。廣陵城城主府有掩蓋天機的陣法,卻不知道能不能組攔得住扶瑤道君的感知。

扶瑤道祖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他的身旁,用一種按捺不住怒氣的語氣道:“你就是這麼替清河報仇的?”

“為何不能?”泊意秋灑然說:“道祖方才應該已經聽見了,無悲齋於我、於長生,不過是一道機緣,若非我們受無悲齋道統益處良多,恐怕也不會費盡心思來布上這一局。”

“所以就把仇人變做掌門?”扶瑤道祖譏諷道。

泊意秋莞爾一笑:“那道祖替我尋一位道君來,要能發下心魔誓,對無悲齋誠心誠意,以命護無悲齋宗門延續,還要在此界人脈廣泛,善於運營宗門的。我與長生將大半身家投入無悲齋重建中,總不能叫人輕而易舉毀了。”

扶瑤道祖一時語滯,過了一瞬,她道:“為何不能是你與長生來?這本就是你們的宗門,長生是掌門不是嗎?”

“是。”泊意秋應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但憑什麼?”

“我們師承另有宗門,一入道君之境,還未來得及報答宗門,便馬不停蹄的來為無悲齋籌謀,到了這一步,我們也算是可以了。”

“……我說不過你。”扶瑤道君何嘗不懂這個道理?清河道君又不是正兒八經將這兩人收入門下,教養成才,不過是一縷殘魂的臨終囑託。常理來說,這般作為,不過是希望道統能夠延續,他日若有機緣可重建宗門……如今做到這一步,已是意外之喜。她冷冷地說:“但我可以殺你。”

扶瑤道祖看見這絕弦道君就覺得眼睛疼,區區一個才叩問陽神境界幾十年的道君,哪來的自信,一臉的勝券在握?

不愧是秋長生的道侶與師兄弟,與他真的很相似了。

“殺我做什麼?”泊意秋憑欄而依,仰望著問虛道界那一輪美麗至極的弦月:“長生與道祖,有師徒緣分,我卻沒有……我與道君之間,只有我以造化機緣相贈,以鏡月天境護道祖證道的因果。”

他這話說得囂張至極,卻都是實話。否則只憑借鏡月天境在他手中,他就能掀起腥風血雨,她的心魔境本就是寄託在鏡月天境上,他這個秘境之主真要做什麼,天道能不能阻止還真不好說——她是問虛道界天命所定之人,可不是其他道界的天命之人。像他們這種在各個道界來去自如的……大不了換一個道界就是了。

泊意秋道:“道君本就欠無悲齋一個因果,在心魔境中欠長生一個點撥之恩,又欠我一個相護之恩……現在,我不論道祖與長生之間如何,我只論你我之間的因果。總不能因為有無悲齋在其中,我與你之間的因果就不算數了……我想道祖應當不是這般厚顏無恥之輩吧?是與不是?”

扶瑤道祖心中泛上了一種無力感:“……是。”

“好。”只聽他慢慢地說道:“如今,我要為無悲齋籌謀萬載春秋之計,道祖不助我也罷了,如今又來攔我,這是什麼道理?”

“那也不能把滅門仇人當掌門來用吧?!”扶瑤道祖怒道。

泊意秋斜睨了她一眼:“為何不能?昔年李霽月親手謀劃致使無悲齋滅門,如今他我要他親手籌劃,費盡心血使無悲齋復起,這難道不能算是因果有報?”

“再者,道祖實在堅持要殺李霽月也可——只是你需地替我們尋個人來,總不能說為了道祖一時爽快,就要將難題拋給我們。”泊意秋一字一頓地道:“昔年,道祖無能,在鏡月天境中身亡,將難題拋給了無悲齋,致使無悲齋滅門,如今又要如此嗎?”

“你——!”扶瑤道祖面上血色盡褪:“你怎敢?!”

“我為何不敢?”泊意秋這話說的簡直是殺人誅心:“難道不是?”

“長生進階得太快,他境界不穩,極易引動道心動搖,我一意為長生,自然要護他左右,絕不可能留在問虛道界。”泊意秋道:“或者道祖您願意做無悲齋的掌門?”

“我時時看顧難道不行?”扶瑤道祖寒聲道:“你如此作為,秋長生若是知道,又當如何看你?”

“長生如何看我,不勞道祖費心。”泊意秋心道秋意泊只會高興得蹦躂起來,並且誇他做的好。他如何做的,秋意泊也只會如何做,他如何想的,秋意泊也只會如何想,縱然有所差距,那也是殊途同歸,這本就是不必言說的事情。“再者,我要的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菩薩,我要一個能為無悲齋掌舵的掌門,這一點,道祖可做不到。”

“說到底,道祖也並非無悲齋門人。”泊意秋道:“此事就讓我一步吧!”

扶瑤道祖一聲未吭便消失在了原地,這就是她同意了的意思。或者說在她想出更好的辦法之前,她不否決這個提議。

要是有更好的提議,泊意秋覺得他也是可以重新再考慮考慮的。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霽月道君披衣而出,他見泊意秋一人憑欄而立,問道:“走了?”

“說服道祖,可真難。”泊意秋嘆了口氣:“霽月啊霽月,這可是你單獨欠我的。”

霽月道君道:“你說服道祖,是為了讓我當無悲齋的掌門,替你們當牛做馬,你該得的,一碼歸一碼,親兄弟也是要明算賬的。”

泊意秋翻了個白眼:“那我不管。”

霽月道君一笑了之:“現在,你要去尋你那道侶了嗎?”

“不行,我還得去找一個人,替我求求情。”泊意秋雙手攏在袖中,強調道:“我現在自己去,真的會被打斷腿的。”

“你方才不也聽見了,他如今道心不穩,我若不找個人與我求求情,我怎敢去?”

霽月道君悠悠地說:“是因為有外人在,你道侶不好當眾打斷你的腿吧?”

“有些話,你自己清楚就好了,莫要說出來。”泊意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