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珠葡萄 作品

第42章 第 42 章

    一通炮轟,兜了瀋海森滿頭冷水,扯破了瀋海森心裡的那層遮羞布。

    確實,如徐慧蘭所說,瀋海森是懦弱的,懦弱到一邊覺得對不起亡妻,想要遵行和亡妻生前定下的約定,可事到臨頭了,他又做不到像個君子一樣,履行承諾把孩子交出去。

    孩子,他不想給,但老人和亡妻,他也不想得罪。瀋海森覺得自己快彆扭死了。

    當初有多愛向雪熒,現在就有多愧疚。現實面前,他終於不得不低頭,人心是會變的。得知向雪熒得病的時候,那時的他是信誓旦旦此生只愛一人的。向雪熒走後,他是賭咒絕情棄愛的,發誓絕不會背叛這段感情,也不會和任何女人再走進婚姻。

    可什麼時候變了呢……或許從答應徐慧蘭假結婚的那一刻起,他就悄無聲息的在變。

    假結婚,以為能化解家裡的催婚壓力。可瀋海森漸漸發現不是這樣的。從他開始默認走進這段婚姻的時候,無論它是假的或真的,那就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無論他多想辯解,他就是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

    人和狗之間都能處出感情來,何況人和人相處呢?

    經過半年的相處,瀋海森已經開始既痛苦又卑鄙的想:人的心臟有左右心房,那就把向雪熒歸置到左心房,把徐慧蘭歸置到右心房。她們倆在自己的心裡井水不犯河水,兩個女人誰都不要越界,就讓她們在自己的軀體裡和平共處,相安無事。

    徐慧蘭是會哭會笑會鬧的人,不是一個毫無情緒的木偶。人的情緒是會傳染的,和她共處一室,瀋海森大多數時候也在爽朗的笑。

    向雪熒走後,他有多久沒笑過了?他記不清了。

    但他卻清晰的記得,向雪熒走後,自己第一次大笑,忘乎所以的大笑,是和徐慧蘭在一起發生的。他甚至不記得當時是因為什麼事情而笑了,但他卻知道,自己失去向雪熒一年多後,那一次透勁兒的笑,讓自己身體裡凍結的血液,又開始回暖流動了。

    水蒸氣會提醒你水快開了,嗚嗚聲會提醒你火車馬上要發動,而徐慧蘭,提醒了瀋海森,人是會變的。

    瀋海森嘆息一聲,無力的垂下雙肩,咂了下嘴,囁嚅道:“徐慧蘭,你這人不僅口是心非,還有牙尖嘴利的臭毛病,不過……挺好的,至少你把我想說的、不想說的、敢說的、不敢說的,都說了。”

    徐慧蘭就那麼淡淡然的睇著他,不說話,想著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點不醒他,這男人,往後就不配她正眼去瞧。

    這個男人,明明那麼在意前妻留下來的閨女,卻總像得了創傷後遺症似的,把自己扎頭在實驗室裡不肯回家。

    徐慧蘭觀察過,瀋海森不僅怕見著自己的閨女,更怕見到隔壁的段汁桃。這大約說的就是睹物思人吧,沈歲進和段汁桃,哪個都和向雪熒逃不了干係。

    有幾次瀋海森夜裡回家,正好趕上隔壁的段汁桃在院子裡拾掇要醃漬的白菜,徐慧蘭就故意走到院子裡,去和段汁桃打招呼攀熱乎。她和段汁桃聊天,瀋海森回來,怎麼也不能裝作沒看見似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進門吧?

    可瀋海森的眼睛就像害了眼病,從不正眼去瞧段汁桃,就連跟段汁桃打一聲招呼,都是眼睛斜在單家的屋頂上。

    瀋海森的心虛,徐慧蘭其實有那麼幾分的理解。段汁桃和向雪熒長得再像,瀋海森心裡卻始終清楚,那再也不會是向雪熒回來了。

    真是人死如煙啊,徒留活著的人傷心罷了。

    徐慧蘭想聽聽瀋海森對於孩子去蘇州這件事怎麼說,這事必須得有個了結,還得越快了結才好,免得夜長夢多。

    瀋海森把一雙眼睛調去沈歲進的臉上:“歲進,你是不是隻想跟著爸爸?”

    沈歲進怔忡的點點頭。她不跟著他,還能跟著誰?外公外婆待她再好,她再喜歡蘇州,但那永遠也不會成為她的家。

    起初接到電話,沈歲進都嚇懵了。年三十,闔家團圓的日子,外公打電話來提媽媽生前協議的事,要把她接去蘇州,還說學校都已經聯繫好了,是蘇州最好的女子中學,初中直升高中部,以前她媽媽就在那兒唸書。

    沈歲進說:“媽媽當初為什麼和你籤這個協議,大概率是覺得我會受委屈。可我覺得我現在過得也挺好的。”

    這個挺好,說的是徐慧蘭挺好。

    其實是現在無論跟著誰,她都能把自己過得很好。喪母后的創傷期,現在除了偶爾被觸動時,覺得心被紮了的痛,其餘時光,她和別的孩子也沒什麼兩樣。況且,她還有媽媽留給她的小金庫,生活品質一點兒也不低。

    徐慧蘭與其說是後媽,倒不如說是一位年長的朋友。

    以前梅姐在的時候,從頭到腳都要把她打扮的無可挑剔,像個精緻的俄羅斯瓷娃娃,穿著洋裙,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淑女範兒。但徐慧蘭卻愛給她買褲子,買燈籠褲、工裝褲,買敞領的紅格子襯衫,她教她要像男孩兒一樣灑脫、遒勁。

    部隊大院裡的路數,徐慧蘭打小就摸透了。那裡頭的人,個個兒聲音像小號,走路腰板直,每個人的精神面貌都利索極了。

    徐慧蘭身上這股勁勁兒的味道,已經瀰漫入侵到這個家的每一個角落。從前梅姐愛給沈歲進梳高馬尾,再在黑皮圈的最外層,套上一圈別緻的花繩。徐慧蘭呢,大多數的時候,愛給沈歲進梳兩個麻花辮,像部隊裡的文藝女兵一樣,讓她穿著漿洗著有肥皂味被太陽曬透的襯衫,配上鬆鬆垮垮的工裝褲,隨性又幹練。

    沈歲進愛公主裙,也愛徐慧蘭給她買的襯衫和褲子,穿上襯衫和工裝褲的沈歲進,身上不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改造後的落魄味兒,而是和徐慧蘭一樣精神好看。

    “去年暑假我在蘇州呆了一陣,太熱了,感覺比加州還熱。加州的熱,是乾熱,蘇州的夏天,又溼又悶又熱,走在路上都覺得皮膚上黏糊糊的。真要說起來,其實我更喜歡北京。不過爸爸,我喜歡北京不是因為喜歡北京的氣候,我是喜歡北京的人。”

    沈歲進是想留在北京的,甚至比起生活了十幾年的紐約,她還是更喜歡北京。這裡的一磚一瓦怎麼說呢,都有人情味兒,這裡四處都可以嗅得見人間煙火。

    而紐約,是冰冷的。同一個社區,相鄰的house,都隔了老遠的距離,大家關起門來,各過各的。不像家屬院裡的平房家家緊挨著,就隔一道牆,誰家今天吃什麼菜,站在院子裡一聞飯菜香氣,就能猜得出來。

    蘇州的話……去的時候是夏天,熱、出奇的熱。熱到沈歲進覺得,蘇州那種奇奇怪怪的綠豆湯,是夏天裡最好吃的食物。

    一想起那種放了綠豆、糯米、百合、冬瓜糖和大薄荷味兒湯水,沈歲進的天靈蓋都透著薄荷的勁兒涼。

    沈歲進微眯著眼,盯著徐慧蘭和徐海森說:“如果你們覺得我不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我還是希望繼續呆在北京生活。”

    瀋海森差點被這句話心酸的砸出眼淚:“這就是你家,沒什麼打擾不打擾的。”

    徐慧蘭也急眼了,覺得孩子這話說的太委屈了:“傻閨女,凡事還有個先來後到,要走也是徐阿姨走啊?你這孩子,徐阿姨索性今天把話也給你挑明白了,當初我和你爸結婚的時候,就沒想過再要孩子。徐阿姨這人你應該知道,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

    瀋海森點頭應道:“當初是商量好不生的,爸爸這輩子只會有你這麼一個閨女。但你徐阿姨有句話說的不對,咱們家沒有什麼先來後到,咱們仨一個都不能少!”

    瀋海森漸漸握緊拳頭,突然開了竅,管他的協議不協議的,閨女不想走,就是閻王殿裡派小鬼來搶人,他都能下到十八層地獄去把人給帶回來!

    自己的閨女,用不著別人疼!

    *****

    吃了飯,徐慧蘭在廚房收拾碗筷,聽見飯廳的門咯吱響了一聲,知道是瀋海森的煙癮犯了,上院子裡抽一根解解饞。

    把碗筷從洗碗槽裡淋沖了最後一遍洗潔精,徐慧蘭在心裡盤算時間,瀋海森怎麼出去的這麼久?她的碗都快全部洗好了。

    擰頭往玻璃窗外一看,院子裡的紅燈籠,照出了兩個大男人把手支在矮牆上嘮嗑的身影。

    徐慧蘭難得在隔壁單老師的臉上,瞧見不如意的神色。悶葫蘆一樣的人,高興是那張臉,不高興也是那張臉,段汁桃一定有過人的神功,她怎麼就瞧不膩那張臉啊?

    徐慧蘭很多時候,都羨慕段汁桃和她男人的那股黏糊勁兒。一雙人,到底得好成什麼樣,才能結婚十幾年,出個門還手拽著手,偶爾偷偷撣一撣對方的屁股,調情似的再互相推搡上一把?

    瀋海森給單琮容遞了支菸,吞雲吐霧的說:“你家那口子不在?抽吧。”

    煙癮像毒蛇,瀋海森回京大教書的這一年多,已經把菸草的毒汁推入單琮容的體內,之前從來不抽菸的單琮容,現在被帶的,偶爾也會嘴裡叼上一兩根香菸提提神。

    單琮容指了指屋內,把嘴往屋內的方向努了努,意思是段汁桃在屋裡。

    把煙推了回去,單琮容說:“瀋海森,你不去香港這事兒,差點革了老子的命。”

    瀋海森嗤笑說:“段汁桃知道了?讓你早點說不說,非得這時候給人家添堵。瞧吧!年三十還受這老大的罪,院子外頭這麼冷,你這是被髮配出來的啊?”

    單琮容啐他:“你這回得為我上你老子那說說話,我這名額是頂了你才去的!你自己捨不得老婆孩子,把我給套進去了,我就得拋家舍子的替你去香港啊?”

    單琮容心裡蔫壞蔫壞的,打算在瀋海森這撒潑,讓他去沈校長那給自己爭取家屬隨遷的名額。

    瀋海森搭了他的肩,牙齦都笑得露了出來:“你媳婦兒肯跟你去香港?她要是願意去,我鐵定替你上我爸那吹吹風。不過我瞧著,這左鄰右舍,段汁桃混得如魚得水,哪個她也捨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