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筍君 作品

第147章 兩全法

    張知魚才來了姑蘇兩三個月,但街上的娘子受她的恩惠,卻是從五六年前就開始了,顧慈是她的未婚夫也不是秘密,也道:“讀書人的命是命,我們的命就不是命了?雖然顧家和張家從來沒有對外說過,但自從有了他們的紫茉莉,河上每年都要少數不清的浮屍。”

    在花船上為千術說話的舉子秀才被娘子們趕下了船,大家寧願不掙這個錢,也不想忘了恩義。

    魏知府愁得頭上也生了白髮,自覺沒有判決的權力,很快就快馬加急將摺子送往了神京。

    學子們在越來越多的聲音中,漸漸知道了當年的姑蘇往事,當年常縣的富商聽說了顧玄玉受剜心之痛而死,也有些不忍,便悄悄交出了顧玄玉當年簽下的契約,貼在了姑蘇城牆上。

    百姓們繞著城牆去瞧上頭的字,認不著就問身邊的讀書人:“上頭寫的是什麼?”

    讀書人就唸給他聽。

    永安八年,玉用黃金十兩,換大官人糧種四十袋,十年為期,玉必還之。

    等到永安十三年,這張紙就被勾掉了。

    一張又一張的紙貼在了牆上,這還只是願意貼出來的,就已經佔了大片城牆,遠遠看著就白紛紛的。

    常縣的百姓這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活命的糧種是怎麼來的,都怔怔地從四面八方湧來,站在紙前痛哭出聲。

    受過千家資助的讀書人,有沒有受過顧玄玉恩惠的常縣人多,張知魚和顧慈都不知道,但無疑在姑蘇,還是常縣人要多一些,他們都是最普通的百姓。操持賤業的百姓,總是要比讀書人多的。

    無類樓的學子沉默下去,路上連牙婆都到裹了頭巾的讀書人都要呸兩聲。

    人來人往的無類樓很快就少了大半的人流。

    還有百姓想要放火燒了這座千家樓,罵:“窮人的催命符,權貴的青雲路。”

    這樣的人要是抓起來,衙門早就被塞滿了,大夥兒也就只能教育教育,很快就放了人。

    魏知府怕有人進去鬧事。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暫時封存無類樓,派了三隊人日夜巡邏,就是為了保住這座樓。

    無類樓關門這天,顧慈和張知魚遠遠地站在街對面看,二郎也坐在他們腳底下嗚嗚地叫。

    最後一群學子從無類樓中走了出來,大家看著這扇對天下人開放的大門,第一次關了起來,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賣豬的兒子和賣花的女兒,是不是再也不能進來了?”有人茫然地看著上頭的封條。

    天下只有一座無類樓而已,裡頭沒有錢唸書習字的人看著高大的屋樓都忍不住放聲痛哭。

    有書生問:“倒下的又豈止是這座樓,大家知道民間是怎麼形容我們的嗎?”

    有學子憤憤不平地站出來說:“我知道,連花船上的娘子也唾罵我們,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眾學子臉色漲紅。

    一個文弱的書生從裡頭走了出來,他手拿屠刀,也站在臺階上頭,道:“但讀書人也是人,讀書人也有良心。我爹是屠夫,我娘是繡娘,我們家三代人只有我受了千家恩惠在唸書。”

    “但我娘是常縣人,我能活到今天,是因為顧教諭給了我娘一口飯吃,俗話說恩義難兩全,但我偏要兩全。”

    說完揚刀剁下右手,他用力極狠,但卻是左手使刀,砍了兩次才砍斷右手,手掌就落在地上,眨眼就沾滿灰塵。

    喧鬧的無類樓瞬間鴉雀無聲,連哭聲也漸漸沒有了。

    “我將寫字的右手還給千家,今生永不為官,以全識字之恩。”孔益手執屠刀,立在長風中,身姿紋絲未動,又道:“千術出手毒辣,讓一個本該為國耗幹心血的玲瓏心,在沒有走到殿堂前就失血而亡,顧慈要為父申冤,我必助他,肝腦塗地以謝顧玄玉活命之義,還顧教諭一個公道。”

    學子裡唱起了浩然正氣歌:“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千老先生在時就常念這首詩,千家失了常心,忘了無類兩個字,我不想忘,大不了以後跟孔益一樣不念書了,我爹不念書能活,我也能活。”大家擦乾了眼淚,抬著孔益撿起斷掌,往藥鋪走去。

    張知魚疾步上前,掏出針為孔益止住血道:“我是大夫,韓太醫家就在附近。你們把他快點送過去,這斷掌或許還能接上。”

    學子們風華正茂,看著孔益沒有流血的手,很容易就信了她的話,一窩蜂地抬著孔益去敲韓太醫的門了。

    張知魚和韓太醫接過斷掌,用清水沖洗得乾淨,仔細清理上頭的碎肉和汙漬。

    韓太醫想起千家還躺著一個就皺眉:“這下要把老頭子活活累死去!”

    張知魚手下不停,衝他討好地笑笑。

    學子們留了兩個守在韓家,其他人都出了門子,四處打聽當年常縣學子的名單,一共找出來二十四個,除了顧玄玉都還活著,在官場,一個地方出來的總要比別人更親密,大夥兒挨個兒拿了家裡的名帖去投信。

    他們的信比起陳公復的就長太多了,老厚一摞,字跡也潦草,當年的二十三人,看著兩封厚薄不一的信就笑了,又瞧上頭有眾人的落款,便沒忍住數了數,數完就變了臉色,嘆道:“竟然也是二十四個!”

    也太巧了。

    這些當年和顧玉一起撐船的常縣人,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年的冬天的場景。

    水還沒有退完,大家怕落進水裡,是手牽著手進城的,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溺亡。

    這樣的經歷,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會有,雖然危險,但他們不悔!

    顧玉是領頭人,是江南讀書人的表率,他死得不明不白,是大家心底的隱痛。

    這十年間,剩下來的二十三位撐船共渡的學子,從來沒有互相聯絡過,他們都在等待顧慈長成,等到師出有名,等到自己也有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