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83章 現形

 “有些欠了他的高利貸的、不聽他的話的,都叫他拿到家進裡來打。也有打死的,也有打得只剩一口氣抬回家沒幾天就死了的。”

 江舟又催促:“再說細一點兒,最好有個人名、有個時間,在什麼地方打的,誰打的,打的誰。為的什麼。”

 李福姐道:“我知道的不多,也就五、六個吧。他害過的人肯定更多,我看他害人有癮!家裡列兩排家丁拿著棍子,也假模假式地審人。有一回他自己不小心丟了個戒指,逮著個短工上夾棍。還有泡在水牢裡,身子都泡爛了的。”

 “你說慢點兒。”江舟從腰間布袋子裡掏出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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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監裡熱鬧,後衙也熱鬧。

 林翁的妻子帶著女兒來找張仙姑求情。

 祝縣令是個孝子,這事兒大家都知道,自己節儉,但是自己有一口必有父母的一口。老兩口有時還鬧笑話,縣令是絲毫不覺得丟人,依舊有耐心給他們解釋。

 老封君說話好像更管用一點,家裡人一合計,黃十二郎前面應訴,林氏母女倆就後面討情來了。

 禮物,張仙姑沒收,人卻讓她們進來喝了口茶。

 張仙姑道:“她在外面的事兒,我們從來不問的。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我誇口,在京裡是王相公、鄭大人都誇查案明白、斷案公正的。”

 不不不,我們就是要個不公正,真公正就壞了!

 林娘子老臉一紅,道:“大娘子,這事兒實在說不出口。”

 林氏道:“大娘子容稟。我們情願陪送福姐一分嫁妝,只求了結此案,免得日久天長,惹人非議。”

 張仙姑道:“我有點兒糊塗,什麼福姐?杜大姐啊,你去前面打聽一下。”她只知道有個田地的事兒,還不知道李福姐的事兒。

 林娘子只得說:“真是丟人吶!我那女婿,惹了點事兒。有個妾,孃家人來討了,女婿不知怎麼被迷著了。”

 林氏忙說:“小女子無福,沒有兒子,只得兩個女兒。那個福姐到家裡做工的時候與拙夫養下個兒子,我當時就說,人家是有父母兄弟的,該與李家走個明路。他們家彆彆扭扭的,將送的柴米都推了出來。我就說,既然這樣,到底是生了孩子的,為了孩子好看,給她一分嫁妝,將來嫁個好人家,孩子日後也體面。拙夫就是不願意。如今人家孃家告過來了,可真是、真是。羞死人了。”

 張仙姑的臉拉了下來:“怎麼能幹這樣的事兒?你兒子都有了,還不還給人家?為啥不還給人家,叫人家好好過日子?這不造孽嗎?”

 林家母女求的就是這個,能把黃十二郎摘出來,她們也不想把李福姐留下。當即保證:“只要將孩子留下,願陪嫁妝,還請大娘子在大人面前美言幾句。”

 張仙姑道:“我可做不了主,我問問她。”

 林家母女千恩萬謝,不敢再強留禮物下來,忐忑地回家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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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纓從前衙回來,張仙姑也從杜大姐那兒聽到了全本的故事,又問祝纓:“到底咋回事呀?”

 祝纓道:“就那樣。現在沒證據還不好說,等等證據吧。我已派人將他們一家子都接過來問一問了。”

 張仙姑嗤笑一聲:“這些財主欺負窮人能叫窮人張口?”

 “現在有人張口了,也不是沒有窮光棍兒耍橫的。”祝纓中肯地說。

 張仙姑啐了一口:“有媳婦了還要招惹別家閨女就不是個正經人。你怎麼還坐得住啊?聽了都不生氣!哎喲,打小就這個性子,不哭不笑的,現在倒是笑了,有時候還是假笑。”

 祝纓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道:“我有數兒。”

 祝纓之所以沒炸,也不全是因為性格,而是因為——毫不意外。

 黃十二郎犯什麼事兒,她都不會覺得意外。

 隱戶,她不意外,不是因為讀史三不五時會讀到,也不是因為卷宗時常會見到。而是因為她自己也可算是“隱戶”中的一類,如果她家當年不是當神棍,而是給朱家村某大戶家裡當佃戶,可不就是“隱戶”了麼?

 算稅也是如此,當年死鬼於平雖沒有傾囊相授,也蜻蜓點水地講了一些。於妙妙家就是那種少交稅、逃徭役的,當年的祝纓不知道於妙妙家背後的這些事兒,只知道於妙妙能通縣衙,且待她家還頗和氣。如今想來,也是自己逃稅別人填坑。

 她的見聞,比一般京城的小官小吏可要廣許多。比如祁泰,以前是個京城小吏,接觸到的人大部分用不著這樣的手段。與鄉紳的吃相略有不同,就像她,現在是官了,是官就免役、免一定的稅,朝廷還發俸祿,俸祿從百姓的稅裡出。

 很難說哪種好、哪種壞,只能說壞得各有特點。

 朱家村裡,都有人背後說朱四對晚輩媳婦動手動腳。所謂踢寡婦門,“欺負”可不止是吃絕戶奪財產。

 周遊一句話,知府就要送個廚房丫頭給他。

 酒足飯飽的時候,酒桌上拉著歌姬舞女的手說:“跟我回我家去吧,別在這裡了。”雖是調笑之語,真要跟他走、他絕不會推辭。

 其實,種種事情她以前都遇到過、身中其中過,有些事兒當時不知道,後來進京讀書做官了,回味一下,哦,原來是這樣。

 也之所以,她從明法科考試開始,就比同儕拔尖兒。別人很難有她這些經歷。有這些經歷的人又沒有她這樣的運氣能夠讀書做官,且大部分人學習也沒她快。

 張仙姑氣個半死,祝纓理解,但不會跟著生氣。

 她早想明白了。

 張仙姑道:“你就氣我吧!”她雖然氣呼呼的,仍然比較同情林氏,說林氏“可憐,沒個兒子”,又說了她們的請求。

 祝纓道:“她做得了主?當不了別人的家,就別替別人磕頭。”

 李福姐寧願不要兒子也要逃走,林氏願意禮送她出門,那為什麼李大還要告狀?

 黃十二郎聽她的嗎?

 張仙姑嘆一回氣:“是啊,再可憐也不能把你架牆上。這姓黃的為什麼不放人呢?”

 祝纓道:“管它呢?我派人去思城縣問問,到底誰有道理再判。林家閨女只要自己沒欺負人,我不連坐她。”

 到底是自己的閨女更親,張仙姑道:“那就行。”

 祝纓道:“明天就發文叫他們去。”今天問了大半天的案子,再行文、動身就晚了,所以是明天一早打發人去思城縣。

 張仙姑要張羅晚飯時,花姐進來說:“小祝,小江和江娘子要見你,說有件事兒得稟報。”

 現在她管江騰叫江娘子,管江舟叫小江。

 張仙姑道:“哎喲,那過來一塊兒吃飯吧,還夠嗎?”

 花姐道:“夠的。”趕緊去廚房臨時又抓了幾個菜,臘魚臘雞斬塊蒸一蒸,炒雞子,忙得一頭汗。

 江騰二人過來之後,對祝纓抱一抱拳,道:“大人,有件事兒……”

 江舟跟李福姐那兒聊了半天,心裡沒定主意,回來問江騰怎麼辦。

 江騰當機立斷:“去告訴大人。”

 兩人摸黑到後衙來,江舟摸出小本子,將李福姐所說一一講明。祝纓要過她的本子來看,上面寫著一些散亂的字詞,沒有成句。江舟臉上一紅:“小女記不快。”

 祝纓點點頭,將那幾頁撕下,說:“這幾頁我留下了,你們出去別說,叫她們也都不要宣揚。”

 二人道:“是。”

 江騰從頭到尾沒有多言,也沒有表現出十分的憤怒,心道:祝大人一定能辦好的。

 祝纓這邊,連夜召來了項樂:“你去一項思城縣,不必特別著急,但要十分仔細不能露出痕跡來,不能叫人察覺出你是這裡縣衙的人。但是要給我查訪一下,黃家,有沒有——私設公堂。”

 “私設公堂?”項樂奇怪地問道。

 “就是私下裡是不是也如縣衙這般訊問人。”

 項樂恍然:“是。”又想,這樣不行麼?哪家自己丟了東西,也有關起門來審家賊的呀。

 “知道怎麼問話嗎?”

 項樂笑笑:“這事兒不能用問的,得是打聽的。小人裝個行腳商,打聽哪家大戶人家有錢、大方、好不好相處,會不會欺負人……”

 祝纓聽他說得有門,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來領文書動身——保密,項安也不要告訴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