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57章 白字


 顧翁等人比趙蘇經驗豐富得多,一齊撫掌道:“妙!”


 福祿縣的橘子本來就是在噱頭上賣高價,不在乎多這一點,吉祥的細節給它堆滿,齊活!


 祝纓又問了倉儲,問了橘子的數目,卻不提收購、銷售之類的事情,顧翁等人心裡沒底,你看我、我看你,由張翁主動提了出來:“大人,那這橘子,接下來要如何辦呢?”


 祝纓道:“什麼如何辦?照先前說好的,先少些往同鄉會館那裡發去。慢慢的賣,一定不要急!咱們有倉庫,等到來年依舊能有橘子賣,現在新橘才上市,賣不上價。”


 “是。”


 顧翁不信祝纓想不到,他將心一橫,問道:“大人,這橘子的價……”


 祝纓道:“你們的橘子,估個數給我,成本是多少?”


 顧翁道:“看哪種了。橘子分成數種,有大有小,有酸有甜……”


 他報了個低價,地頭收,大個的橘子就是祝纓之前買過的那種一斤七個,一文錢。又有一種極甜的小橘子,一斤收購的價就出到三文錢。雖然木板上寫的一文五個,他還是說:“又要存、又要運,總要有點利潤的。”


 祝纓道:“穀賤傷農,橘子賤了也傷果農。”


 顧翁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平準,”祝纓說,“你們只管收你們的,縣裡撥出款子,照市價也收一些。以做平抑物價之用。”


 官府是會平抑物價的,什麼米、布之類是必得平的,此外當地大宗的貨物也會有相應的控制。這個價格變化會比市面上的晚一些,也不以盈利為主要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維持物價的穩定。


 顧翁彷彿被人掐住了後頸,老老實實地說:“是。”


 “還有一件事,你們手裡的橘子是大宗,也要有個平準的念頭。除了本縣,鄰府鄰縣哪個不會種橘子?橘子上又沒刻字!把心思放在這個上面,或是由同鄉會館賣出的才是正宗,或是有什麼別的說法。”


 “是。”


 祝纓將才寫的那張紙給了他:“這個寫法,也改過來的好。”


 “是。”


 祝纓不動聲色,將顧翁等人打發了走,好像根本也不知道顧翁曾背後想將這一宗買賣暗中操控,使一個地方官給他們出苦力一樣。


 她的目光掃過所有的鄉紳,眼神一絲波動也沒有,常寡婦卻總覺得祝纓的眼睛在她身上多停了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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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纓此時的念頭並不在常寡婦身上,她想的是蘇鳴鸞。


 蘇鳴鸞是她父親屬意的接班人,但是一個女孩子想要掌家實在太難了,她還有四個哥哥!祝纓為阿蘇洞主出的那個稱臣以求朝廷敕封來為蘇鳴鸞背書的主意,並不全是為了自己的政績,更是為了蘇鳴鸞能夠有個名頭。


 而朝廷雖然會因為“蠻夷”的出身,對瑛族的“禮法”要求不那麼嚴格,祝纓還是打算給朝廷準備一個說法。


 她仔細回憶了一下之前歷次給朝廷上書的內容,原始的內容是都是趙蘇所寫,確實沒有提到遠古的傳說來歷。


 這就可以做文章了。


 蘇鳴鸞寫得很快,第二天就交了作業,此時趙蘇還在琢磨一篇優美的賦。


 蘇鳴鸞的書法還是不怎麼樣,跟祝纓自己考明科法之前差不多,故事倒是寫得很流暢,彷彿是一首歌詞一樣。上面寫了奇霞族——現在是瑛族——的祖先,從葫蘆裡出來的。


 有大洪水,一隻葫蘆在水裡飄來飄去,有一天,水落了,葫蘆被留到了岸上,被太陽照射著忽然炸開了,從裡面出現了一男一女,這就是瑛族的祖先了。


 這一男一女成婚,一共生了七個兒子,七個兒子各自成家,繁衍出了七個家族,阿蘇家就是其中一支。後來,兄弟之間出現了戰爭,有三支消失了,現在只剩下四支。


 祝纓皺著鼻子看到最後,說:“你就寫的這個?”


 蘇鳴鸞問道:“哪裡不好嗎?”


 祝纓道:“為什麼是七個兒子?為什麼不是七個孩子繁衍出來的七支?”


 蘇鳴鸞道:“傳說的就是……是……”


 她驚訝地看向祝纓的眼睛,祝纓道:“看我幹嘛?!給我編去!編完了去寨子裡慢慢改,把這詞兒都改了,過個三、五年,他們也分不清是哪個對哪個了。你的歌詞留下來,就是阿蘇家的史,就是奇霞的史,就是你瑛族的史詩。你的族人覺得你當家是對的、他們接受你、認為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我寫的奏本上為你請敕封,兩下合上了,不就行了?”


 蘇鳴鸞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阿叔?!!!這樣改,可行的,是吧?”


 祝纓奇怪地說:“你為什麼不說,這麼‘還原’是可行的呢?既然能夠將七個兒子改為七個孩子,為什麼不能是有人將七個孩子唱錯了,唱成了七個兒子的?筆在你的手裡!瑛族由兒子繁衍,要你何用?!你身上沒流你阿爸的血嗎?”


 她抄起筆來,寫了個“桔”字,說:“咱們打個賭吧,看這個字能不能傳播開來。”


 蘇鳴鸞道:“我才不賭呢,我這就回去寫去。嘻嘻。”


 祝纓“嘖嘖”了兩聲,道:“小傻子。”


 蘇鳴鸞聽了這一聲反而不走了,就在簽押房裡坐下了:“我就在這裡寫,寫完了阿叔看看?”


 “寫吧。”


 蘇鳴鸞按照祝纓說的大意重新寫過,前面還是那樣,不過筆一拐,將“兒子”寫成了“孩子”,將歌詞裡女性祖先的部分擴寫。原本幾支的英雄各有其功績,什麼射太陽、射月亮,射虎、射鷹之類的,她將其中幾個故事改了。


 將“有一雌一雄兩頭怪獸吞了太陽和月亮,英雄射殺怪獸”的故事又進行了擴寫,給英雄添了個伴兒,寫兄妹二人一人射殺了一頭怪獸,從而救出了太陽和月亮,從此白天和夜晚都有了光。


 諸如此類。從早上寫到了下午,來找祝纓請示的人都看到她在簽押房裡奮筆疾書,心道:這“瑛”族的少年雖是個蠻夷,倒是向學啊!


 天漸漸暗了下來,蘇鳴鸞還編得意猶未盡,道:“我也盡力還原了,可惜……誒,想我姑姑也是個果斷的人,我也能夠為阿爸奔波,我家祖先怎麼就只會生孩子不會幹什麼了?”


 “呵!”祝纓聽到生孩子翻了個白眼。


 蘇鳴鸞也想起來“夜訪”過她的事兒,對祝纓扮了個鬼臉。


 祝纓道:“拿來我看。”


 一個神棍,還是個讀過書的神棍想要“潤色”一篇篇的神話故事簡直順手得不能更順手了。祝纓搖頭道:“不好不好,你這是硬生生將一件事劈成兩半兒分給兩個人了,太生硬了。就好像之前的史詩裡女人完全無力一樣,不好。要寫點聰明。”


 蘇鳴鸞問道:“怎麼寫?”


 祝纓循循善誘:“喏,怪物吞完太陽是會躲起來的,要找,誰找到的?怎麼找的?”


 蘇鳴鸞再次受到了啟發,道:“明白了!”


 祝纓又說:“還有,不要將錯的事也生生劈成兩半兒分給兩個人,要寫知錯能改。”她面授機宜,蘇鳴鸞不恥下問,到要吃晚飯的時候,祝纓道:“好了,回去吃飯吧,明天再說。不急在這一時。”


 蘇鳴鸞道:“好!我回去寫,明天再向阿叔交功課!”


 她又盤算著,回去寫出來之後要將奇霞語的歌譜也編上一編,想起來小江是個會唱歌的女子,又躊躇,她現在是個“男子”。她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對祝纓道:“阿叔,那位江娘子可以借我幾天嗎?”


 “幹嘛?”


 “幫我編曲子。”


 “嘖嘖。你自己問她去。”


 “哎喲,不是‘男女大妨’嗎?”


 祝纓道:“行,我給你說去。”


 “謝阿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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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鳴鸞用力記錄她這一族的史詩,祝纓也沒閒著,邸報看了又看,熟人們的消息依舊沒有。不太對勁,因為信也沒收到。


 她將那塊板子仔細包好,又寫了幾封信,召來小吳和曹昌:“今年往京中送年禮該啟程了,小吳之前跟老侯走過,今年就派你們倆去,老侯看家。你們兩個也可以回家探望父母親人。”


 兩千七百里,如果押著車的話,走一個多月兩個月實屬正常,到京城的時候差不多得十二月了。再留在京裡打聽一點消息,幫祝纓辦點事也就到新年了。


 祝纓特意將木板子指定是給劉松年的,這事兒真得謝謝他,否則一個偏遠地方的農夫,他連寫白字的機會也是沒有的。


 最後又隨信附上了蘇鳴鸞與趙蘇寫的文章,蘇鳴鸞那個改了幾稿都不太滿意。最後祝纓拍板:“沒事兒,你們又沒有文字,傳唱的時候傳出不同的詞兒才是正常的。這個發出去,你接著編。”


 趙蘇的文章祝纓總覺得少了一點味兒,請劉松年給看看:知道寫得不好,您給改改,您肯改就是一種指點了。


 將所有東西打包,讓吳、曹二人擇日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