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46章 李氏

    李氏看到他的血,看到他在床上痛苦無力的樣子,她不再害怕,抬起刀一刀一刀地砍了下去。手、腳、腦袋,她畢竟是女子,力氣不夠大,柴刀也有些舊而鈍了,半天沒砍斷,常命卻已經沒了聲音了。她試了常命的鼻息,見他沒了氣,於是抹了把臉,在夾被上擦了手,提著柴刀出了臥房。

    她不想在這個屋子裡待著了,她恍惚間出了門,可是太累了,於是打開了隔壁老宅的門,進去睡了。也沒人來找她,她已經很久沒能這樣放鬆地睡一覺了,不用擔心天不亮就得起床,不起床就要有人罵她懶、不幹活,就要被打起來,或者踹下床去。

    她很滿意。

    直到祝纓找上門來。

    因案子有些轟動,祝纓沒有關起門來審,而是允許一些人旁觀。

    圍觀的百姓也都嘆息,有說“最毒婦人心”的,也有同小吳一樣想法的,認為李氏只是捱了十年的打,不應該殺了丈夫,手段還那麼殘忍。也有人說“這男人自作自受”,也有人說李氏“殺完人應該跑了的”,更有人嘀咕“怎麼用刀呢?要是換了……”

    李氏平靜地說完了,她的父親卻不肯讓女兒就這樣被判了罪,他叩頭道:“大人,前兩天小女回家才說,以後日子好過了。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動手呢?她現在沒了男人,他們全村兒都要欺負她,求您把她發還給我,不然她就只有死了。”

    常命的母親也叩頭:“大人!我只要這*給我兒子償命!她本來就該死的!村裡欺負她?村裡還嚇唬我呢!什麼兒子已經沒了,要我告兒子不孝,說是我容不下我兒子,才叫這*殺了我兒子的!這樣*不用死,能給我養老!我兒子都死了,我不能再給他頭上扣屎盆子!我情願現在自己就餓死了,也不能叫我兒子死了不閉眼睛。”

    祝纓看向斜柳村眾人,他們忙跪了下來:“不敢不敢!她是死了兒子失心瘋了!我們也要這兇手抵命!”

    李氏道:“大人,常命以前打我,他們都勸我,窮煎餓吵,要我多幹活、好好過日子,家裡有了錢,日子好了就不捱打了。大人,自從您來了,一年功夫我們就好過了好些,可他還是打……畜牲就是畜牲,他日子好不好、吃得飽不飽跟他通不通人性、打不打女人沒關係。我情願死。”

    祝纓道:“認了,你就是死罪了。”

    “那我就永遠不用再捱打了。真好。”李氏說。

    小江眼淚掉了下來。

    李氏的父親道:“你!大人,她瘋了……”

    李氏道:“不死,發還給你,你們再賣我一次?”

    她起身,對著祝纓斂衽一禮,她是個村婦,禮行得也不美觀也不標準,但是很認真:“我這兩天安靜日子,是您給的。”本來要上前阻止她起身的人都止住了腳步,她卻突然轉身,一個猛衝撞向了牆面!

    衙門內外一片驚呼之聲!

    李氏的身子軟軟地癱到了地上。小江搶了上去,將她抱在懷裡,試一試鼻息,對祝纓搖了搖頭。

    祝纓於是宣判:李氏認罪,但是已經自盡了,所以不再加刑。判李氏的父親歸還這聘禮給常命的母親。常命的母親可以領回屍身回家安葬了。

    判完,並不讓李氏的父親把屍身領回安葬,她太明白了,搞不好屍體就要再被賣一次了。她下令將人一燒,往埋死囚的亂葬崗裡埋了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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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樁案子破得極快,官面兒上看來也不算丟臉,妻殺夫後認罪自裁,也算是她知些禮義廉恥。關丞心裡已經打好了稿子。

    小江卻悶悶不樂,這是她正式參與的第一個案子,在其中也算發揮了些作用,案子審下來卻與她想要的結果大相徑庭。

    出京時的一股氣概、跟隨祝纓南下的堅持、習做仵作時的豪情,統統沉寂了下去。

    她心中實在難受,將柴刀往停屍房旁存放證物的房子裡一扔,坐在屋裡發了半晌的呆。想了想,回家取了錢,往後衙去找花姐。

    她與花姐頗有點“動如參與商”的味兒,花姐聽到她來找自己,驚訝地說:“找我?”

    杜大姐道:“是哩。”

    “快,快請進來!”

    花姐不知道小江是來找自己做什麼的,仍是張羅茶水,小江道:“甭忙了,我來還錢的。這就走。”

    “錢?”

    小江把錢放到桌上:“柴刀。”

    花姐面帶猶疑之色,小江道:“拿著吧,你錢白花了。”

    “出什麼事了?”

    “人死了,當堂招供,自己碰牆死的。”小江簡略說了李氏的事。

    花姐道:“竟然……”

    “我們以前,最羨慕良家婦女了。”小江緩緩地開口,“多好呀,不用迎來送往,只伺候一個男人就行。不用忍那麼多的怪癖,不用強忍著不開心還得陪笑。能有自己的孩子,老了也有一大家子自己人。死的時候床邊有人看著,有人為我們哭。要是有個家、有個男人,就算捱打也情願。這可是生在良家了,也叫打死了。還手了,還是個死,誰都救不了她。”

    她心裡難得緊,不敢再說,就怕說下去會在花姐面前哭出聲來。花姐卻先哭了:“不捱打,也不一定能過得好。看命。當年,大郎死了,娘待我當親生女兒一般,還是要坐產招婿,還是要掙命。我知道不該抱怨,我的運氣已然足夠好了,可是我們憑什麼要遭受這一些呢?”

    兩人說著說著,抱頭痛哭。

    小江哭完了覺得不好意思,鬆開了花姐,擦擦眼淚,裝作剛才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說:“祝大人說過,窮人富人、男人女人,倉廩實而知禮節,他想試試,京城人看起來比福祿縣開明得多。”

    花姐低聲道:“那她今天一定很傷心,她盡力讓福祿縣過得好些,全不似那些地方官那樣加徵苛捐雜稅。來的時候,人人都打趣她,這下發財難了。我卻知道,她過來不是為了搜刮百姓的。可還是有人虐待妻子,哪像個通人性的樣子?”

    小江心情有一點好,說:“他說,哪怕知道還要馱千八百年的碑,他也不會把錯的當成對的!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腳,也不算白來一遭。總有一天能砸爛那破碑!”

    花姐破涕為笑:“是她。是她能說出來的話。我也想踹一腳。”

    小江道:“嗯!”她哭過一場,又說了些話,心裡好受多了,又覺得自己與花姐彷彿說得太多了,起身便要走。

    花姐道:“洗了臉再走吧。”叫杜大姐打水的時候,卻是祝纓提了水交給她。

    花姐道:“你怎麼來了?”

    祝纓是來找小江的,她活得糙,李氏的案子判完了,她也不找人抱頭痛哭,又忙著縣裡的事了。龐石匠父子倆有了幫手後進度快了許多,縣裡放置的識字碑已經刻好了,祝纓先去檢查了一番,命人將識字碑就立在市集外面,她剛看過了,看起來不錯。

    識字碑不需要有多麼的高大,反而要適合人現在碑前睜眼就能看清,一人高就很好。上面搭個簡易的棚子防著日曬雨淋,好能多存放個幾百年。祝纓又命人取了紙,將這些碑文都拓了下來,連同自己寫的表揚劉松年的文章一同打包,準備蹭李氏案子公文送京的驛路。

    第一份識字碑有了,她就找小江要詞譜傳唱。小吳回來說小江去了後衙,祝纓就親自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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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姐打心眼兒裡為小江高興,小江對她有些想法她是知道的,她們倆的事兒卻比家務事還要難理清。她未嘗不想小江能過得好一些,小江過得好了,也就更能走出舊事,她的心裡白能不掛懷。

    小江道:“早譜好了,可以傳唱了嗎?”

    “對啊。現在就去辦吧。”祝纓說。

    小江看了一眼花姐,道:“要不是剛才……我該誤會大人心硬、該懷疑這千年百的碑要怎麼馱下去了。我這就去。”

    她又活蹦亂跳地去找么妹等人,教她們唱歌去了。

    祝纓道:“你們倆……”她的手指在臉上空劃了兩道豎線。

    花姐道:“哎喲,錢!”

    “什麼錢?”

    花姐將剛才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說了:“她也是要強的人呢。”

    祝纓道:“嗯,挺好。”

    “那個案子,你心裡別太計較了。”

    “我向來不計較這個,”祝纓說,“走了。”

    小江去教人唱歌去了,龐石匠還帶著全縣的石匠刻識字碑,祝纓便叫來縣城中的工匠,與他們重新規劃一下流人舊營,總住在大牢裡也不是個事兒。

    趁著採石場有服役的人,讓他們多采些石頭,都堆在舊營那裡。再徵發另一輪的徭役來修流人營。

    將這些都辦妥,天氣也熱了起來,祝纓將高閃叫了過來。

    高閃一聽她傳喚,頭皮不由一緊,瑟縮著到了簽押房,問道:“大人,您喚我來有什麼吩咐?是……案、案子麼?”

    祝纓道:“給你另一個差使!”

    高閃登時來了精神:“必不辱命!”

    祝纓道:“你沒事兒就給我四處蹓躂去,看到誰打老婆,拿到衙前剝了衣服打他二十大板。”

    “是!”

    “行了,去吧。”

    “是。”

    從此,縣衙前三不五時就有人嚎叫。

    小江和花姐知道之後都笑出了聲,小江只覺得快意,花姐笑完又有點擔心。這天,吃過晚飯花姐尋祝纓:“你叫司法佐打人了?”

    “我讓他們吃飽了,不是讓他們更有力氣打老婆的。誰打老婆,我就打他,他老婆打不過他,我打得過。”

    花姐道:“你別賭氣。這事兒幹得痛快,幹完了要怎麼跟百姓講?”

    “我為什麼要解釋?幹完了,自然會有人給我找個光明正大的由頭!”祝纓無所謂地說,“我眼裡見不得打老婆的男人。我這可是在救他們的命呢。”

    花姐徹底放心了,一直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