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40章 春耕

    張仙姑口裡埋怨兩句:“三催四請的,倒是有什麼事兒耽誤你吃飯呢?哪個上官也不在你眼前,哪就這麼急了?餓壞了怎麼辦?快來吃飯。”

    祝纓道:“準備春耕的事兒呢。”

    花姐知道這是個大事,問道:“現在?早了些吧?”

    “福祿縣比京城暖,去年也沒結什麼冰,連雪都沒下,開春回暖也早。”

    花姐道:“哎呀,我倒差點忘了這個差別。”

    張仙姑道:“那也不在這一天,瞧你爹,都要把筷子給嚼了。”

    祝大氣道:“明明是你在催著她回來吃飯的。”

    “喲嗬,摸了八回筷子的不是你?”

    杜大姐早已見怪不怪了,拿大托盤上菜,一面上一面說:“祁小娘子他們在那邊吃了,就不過來了。”

    祝纓問道:“祁先生今天又幹什麼惹她生氣的事兒了麼?這孩子就是太愛操心了,祁先生也得罪不了什麼人,她這樣也太累了。”

    花姐道:“祁先生衣襟破了個洞,她要祁先生脫下來補了,祁先生嫌麻煩。都是小事兒。”

    “哦。”

    飯吃得很平和,吃完了祝纓就去看了一會兒書,準備明天去縣學。老鄉得過兩三天才能到,她就先處理縣學的事兒。

    第二天一早,祝纓將小吳及幾名衙役派出去,又批了幾人支取車馬費和米,再讓關丞安排幾個老農的住處。安排完縣衙的事,她就騎上馬,帶上曹昌去了縣學。

    縣學裡人人都樂不起來。

    縣學裡的學生也有縣衙的一定補貼,本是人人自傲的。素日也知道福祿縣的學問連在州里都是排不上號的,以前還能歸因於“縣令大人不在縣裡,不管學政、耽誤大家學業”,博士則以“縣令大人不在縣裡,不管學政、致使富家子弟濫竽充數”。

    現在新縣令很重視,還採取了廣泛遴選、糊名這樣的方式選了全縣的精英。選完之後連鋪蓋都發,這在福祿縣絕對是很照顧了,也談不上條件不好。

    師生們再沒得抱怨,一個個臉上都掛不住了。

    等祝纓到了,博士急將她先請到自己的屋子,焦慮地問出了自己很關心的問題:“大人,那捲子……”

    祝纓道:“給你們先試試手,這是國子監的卷子。”

    “福祿縣地處偏僻,一向文風不昌,學生慚愧,學問也與京城大儒不能比。教出來的學生是差了一些,可是已然如此了,這麼考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大人如有大才,不妨親自教導他們。光考,又不教,豈不要把人考壞了?”

    祝纓道:“我不就是為這事兒來的麼?正有一事要同你商議——我從國子監弄了幾箱書來,喏,單子在這裡,又有各科各類的書籍。你將人集合起來問一問各人意願。是願意接著考進士科呢?還是想轉個行?我想,進士科是難的,皓首窮經者比比皆是,有的人家裡供得起自然無妨。縣學不行,總也不能將一個學生養一輩子,過幾年總是要換一批的,換掉的人怎麼辦呢?如果在明經、明法等科上也能上有建樹,倒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博士道:“是哩!”又說,“只怕轉了旁的科也讀不出來。不瞞大人說,以前也有人想轉的,轉了一回也沒個動靜,又轉回來了。接著就頹廢了,只好混個包攬訴訟。關大人嫌他多事,壞了淳樸民風,還把他趕走了。”

    祝纓道:“往事不必再提,且說當下。召集人吧,我先把卷子給他們講了。國子監弄來的書我會陸續交給你,你要記檔,保存好。也許學生閱讀。然後咱們再考幾次,再講解,再看看各人的悟性。再與他們聊一聊,看看各人要走什麼樣的路。都考同一科,自己人打破頭,還不一定能爭上。多分幾科,萬一有人長處不在明經而在明算呢?且這些科目,各州縣未必就很重視,容易出頭。”

    縣學裡算學水平很差,這不還有一個祁泰麼?拿個差不離資質的,讓祁泰收拾收拾,遠的不敢說,本府裡能拔尖兒了。扔去國子監的算學科裡,大概也是能考上的。考個明算科,從九品起開始做官。也是官身。她自己當初還想跟鄭熹做小吏往上爬,那還不是官呢。

    博士見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道:怪不得我只是個博士,人家年輕輕就是縣令了!

    他心裡又燃起了希望,這樣一個明明白白的縣令,能給縣學調-教出幾個出頭露臉的學生了吧?

    博士忙去召集學生。

    祝纓見這一個個不開臉的樣子,道:“話,博士都給你們說了吧?來,咱們講卷子。講完了,你們自己溫習,書我給你們帶來了。記著,不許為了爭書起糾紛,不許汙損。每人借閱的冊數、時間都要定好,不許一人霸佔了不還,旁人無法借閱。”

    然後便開始講題,嶽桓家學淵源,又有個鄰居劉松年,這卷出得,不把五經吃透了,連個門檻都邁不進。

    祝纓一一給他們講解,又許他們提問。顧同年輕人,看祝纓侃侃而談十分從容,想試一試這個“明法科出來的縣令”的斤兩。

    他想:若是來之前就準備好了,當然能講得很順,再有,卷子是縣令大人弄來的,他手裡早有旁人寫好的答案也不一定。我就由這題目引申出去,問些旁的書上的……

    他便先舉手。

    祝纓也點了他的名,他便依著自己的心思問了起來,他不提《論語》,因為這一步過於經典,原文是許多人必須得背的。他提《春秋》中的字句,主提《左傳》。顧家家境在縣裡算一流的,家中藏書也不少,他還提到了《公羊傳》。

    祝纓不假思索,順口便引了出來。學生們看顧同與祝纓一問一答的,起初是嫌顧同*,霸佔了好不容易請教的機會。漸漸聽出些不同來,也拋卻了考試帶來的沉重心情,年輕人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來。陸續有十來個學生都提問,他們不問《春秋》了。

    家境好的學生,家中也有幾本雜書。趙蘇就問《史記》,甄琦自家窮,蹭過趙翁家的書,也提問大戴禮與小戴禮的問題。雷廣不服氣,特意挑了個算學的問題,問了個雞兔同籠。

    祝纓對他們的心思洞若觀火卻都不點破,接下來還可能給他們換條路走呢,不叫他們服了,改人志向這事兒是很難不落埋怨的。

    她一一給他們解答了,最後對雷廣道:“喜歡算學?”

    雷廣哪是因為喜歡?他吞吞吐吐地說:“是、是常幫著家裡看賬……”俗稱放債。

    祝纓點點頭,說:“得了,今天就到這兒吧。好好讀書,五經都給我背下來!過兩天接著考!考完了我再與你們聊!”

    學生們不敢怠慢,躬身應是,即使如雷廣之類雖不喜歡這個縣令,也有點“不服”的意思,卻又都服她的“學問”了。

    祝纓又給縣學送了一套卷子,這一回學生們依舊考得不好,卻都沒有之前那麼沮喪了。博士已對他們簡略說了“將來”,心思活絡些的已在思考改道了。與祝纓預料的不太一樣,縣學裡的大部分學生並不很牴觸改道。

    縣學的學生因有名額限定,對學生也有一定的補貼,學習優異者還有些獎勵。學生又不同於朝廷官員,官員越老經驗越足勢力越深、有些年老官員號稱定海神針,學生雖然也與官員一樣不耕不織、卻連安境撫民之類的事也是不做的,學生越老是越廢的。所以過一段時間,譬如十年、二十年沒個成就,又或者超過若干歲,要被清退。官府不養這樣的閒人。

    到了年限,書讀不出來、做不了官,還被縣學給黜退了。前半輩子就是一場夢了。

    如果換個科,看縣令這個本事,如果肯指點一下,或許……

    終究是年輕人,有心氣兒,除了甄琦十分動搖,旁人還是想再試兩年。現在書有了、縣令大人的學問看著也好,還能通了國子監的路子,萬一呢?

    縣學裡的學生們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念頭,讀書的想法卻還沒有動搖,都權衡著自己的考試績,與家長商量著是就混這幾年出來繼續家業呢?還是跟縣令大人走得再近些,聽他的話,搏一搏萬一能有個仕途?官員的好處,第一就是免賦役。

    家家算盤打得能進明算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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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纓沒有讓學生們馬上做選擇,她派人去接的老農們到了!

    一干老農過年時才被祝纓親自送了禮,現在又派車接到了縣城,個個都很驕傲。到了縣衙下車,見許多人圍觀,他們也有咳嗽一聲往地上啐口痰清了嗓子準備見縣令的、也有把衣服往下拉一拉蓋住褲子上的破洞的。

    福祿縣偏遠鄉村之窮,好些人有衣有褲就不錯了,無法如富庶之地那樣普通人家也能穿個上衣下裳顯得體面。他們大部分是短打扮,衣服上有補丁,勉強禦寒。粗手粗腿,看著就是個幹活的樣子。

    祝纓親自到衙門口等候,掃了一眼,接來的全是老翁,最終接來的有十四人。此時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她說:“有勞各位父老,我有事兒請教才請各位跑這一趟,各位一路辛苦了,先進來歇息,請!”

    有見過點世面的就說:“大人哪裡話?大人召,我們一準來的。沒見過您這樣對咱們好的官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