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32章 祥瑞

    祝纓問道:“什麼病?”

    “宿、宿疾,快、快過去了,每年天氣炎熱的時候就會犯疹子。”

    祝纓道:“那是要好好保養才行。鄉間溼氣重,你家那裡又臨湖,如果方便,不如請令堂到縣城靜養呢。”

    話說得很輕,聽得人心裡猶如擂鼓。

    祝纓又問:“張翁,昨天你身邊那個後生呢?你叫他十一郎的那個。”

    張翁忙站了起來,拱手道:“才見縣裡有好物,叫他回家拿錢來買。”

    祝纓道:“路上有伴兒麼?”

    “有的有的。”

    祝纓與他們說了幾句話,顧翁就站起來,拱手問道:“大人,草民等今日有事來請您示下。”

    “顧翁言重了,坐下慢慢說。”

    顧翁請示的就是祝纓昨天講的那幾件事兒。在坐的大部分是當家人,都知道做一件事兒嘴上說就只是說說,得有細節章程,才能說明這個人是幹實事的。顧翁斟酌著措詞,道:“還有些事兒,怕會錯了意。”

    這恰又是祝纓的長項,她說:“唔,你們不來找我,我也要與你們講清的。”

    吏員與鄉間士紳之族是絕對的“不可兼得”,這個沒得商量。

    而縣衙接下來的招新,她是絕不會讓這些人染指的。不過她還說:“諸位也該想想,家中父兄做了吏,就是斷了子弟正經仕途了。正因如此,諸位可以把五服之內親戚的名字報給我,我不選他們,免得連累了你們。”

    顧翁苦笑道:“大人莫要取笑了,大人昨日便知道了,福祿縣幾十年沒出正經仕途的官員了。”

    祝纓道:“那是以前。”

    顧翁有點點心動,但仍有疑慮。如果來福祿縣的是段嬰,他對進學、出仕有許諾,顧翁是肯信的。如果說話的是劉松年、王雲鶴,顧翁二話不說就磕頭拜門子。

    他又小心地問:“那縣學生的遴選……”

    祝纓道:“福祿縣地處偏僻,原本學問不是很好,又少聞正音雅訓,這不是福祿縣父老的錯。所以這遴選,我先不考官話正音,入學之後再正發言也不遲。凡本縣子民,合朝廷規定的,都可報名遴選,諸位家中子侄當然也是在內的。好好溫書,冬至之後我親自考核遴選。

    醜話說在前頭,選入縣學之後就要守規矩!再有遲到早退曠課違法,又或者學業沒有精進的,統統黜落。

    學業有成的,我也不會讓他被埋沒。”

    顧翁覺得這樣也還能接受,他一揖到底,又說:“大人恕罪,草民家中有些奴婢日久繁衍,人手多了,又開了點荒地,都不及上報縣衙入冊,這……”

    祝纓道:“往日與律法有違之處,既往不咎。諸位都是體面人,我也願意全大家的體面。就以中元節為限,中元節前一切如實上報,咱們翻篇。中元節之後,如果我發現有人弄鬼,倒查它九族二十年內所有不法之事!”

    眾“父老”悚然。

    祝纓道:“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馬跑得太快叫它一下子住腳會把背上的人掀飛出去。有些人家使喚了些農戶或修個房子、或鑿個池塘已經已經動工了的,不拆。這些人依然要按時登記、造冊,為編戶齊民。你們仍可用他們,直到完工。既往不咎,但是從現在開始,得付錢。不能耽誤農時。其他事兒,也比照辦理,如何?”

    她說話很給面子,所謂“農戶”就是大族的隱戶。她不再提這些大族之前違法的事,大族也必須交出一部分人口。她對“父老”們說的一千戶,是個約數,還是去了零頭之後的約數,實際上,據她的估計,這些大族手上的隱戶,應該在一千五百上下。

    摳出一千戶放到縣衙的賬上,顯得好看,也免得魯刺史真要查她的賬,問她一個“為何戶口流失”。

    這就讓“父老”們非常難受了,祝纓把這個數目卡得太準了,還給他們留了三分之一。就這三分之一,讓他們不捨得冒險跟縣令對著幹。

    田畝也是一樣的道理。祝纓還要括地,她說:“我剛到大理寺的時候,正趕上覆核舊案,往前追了幾十年的舊案吧。種種手段,也都知道一些,有些地方呀賬實在平不上了,它就自作聰明,大不了一把火揚了賬本嘛!”

    說得縣丞等人頰上肌肉一跳。

    祝纓道:“只要想查,總是能查得出來的。福祿縣沒這本事去揚了戶部的賬。明白嗎?哪怕戶部的賬也沒了,我就親自實地丈量去。”

    “父老”等忙說:“那是那是,必定據實以報!”

    常寡婦卻又站了出來,說:“那雷家佔我家的地,又如何算呢?”

    雷保大怒,看了祝纓一眼,又不敢當場咆哮。雷廣也想說話,被張翁拉住了。

    祝纓平和地問常寡婦:“與你家佔了雷家的地一樣算。”

    眾人愕然,旋即佩服。

    祝纓道:“知道你們一向不那麼和睦,幾輩子的人的誤會,哪有那麼容易化解的?強要你們和解,你們兩個在我面前言笑晏晏的,我都不信。咱們不急,慢慢來,我一項一項與你們拆解清楚。你們可以互相不搭理,但不能毆鬥犯法。誰犯法我辦誰。”

    她又指了“父老”堆裡的另兩個人:“你看,他們倆還是能在一張桌子上坐著吃飯的。這樣就夠了。我也不必要他們在我面前握手,顯得我會調解。”

    她指的這兩個人,也是常年械鬥的兩族,世仇,但是這兩族的最富的人昨天就能在一張桌子上坐著吃飯而不抽刀互砍的。

    趙翁等人都說:“大人寬和,我們在大人的治下,有何仇不可解呢?”

    祝纓擺了擺手,道:“你們的顧忌我也明白,你們所求我也知悉。誰守朝廷的律法,我保誰前程無憂。諸位,中元節近了,不要忘了我的事。對了,縣城會越來越好的,各家攜了子弟,都搬來住一住吧。縣學的遴選,就定在秋收之後。”

    她最後指了指雷廣,道:“你先違紀,我黜落你。不過既然說了既往不咎,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本將遴選,你也可以參與。”畢竟她已經把雷氏從吏籍裡除了名,雷廣就還有資格參選。

    祝纓把自己的道道劃完了,便下了逐客令:“諸位可以回去準備了。”

    然後是判雷、常兩家的毆鬥案,還好這次沒來得及出人命,就賠湯藥費。因為福祿縣已經是非常的偏遠了,再流放就不知道要流放在哪裡去了,傷人者打板子了事。這也是本地難治的原因,它太偏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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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老”們告退,各回去琢磨。

    顧翁仍堅持著意見,認為新縣令是個萬事都在心裡的深沉之人,還是合作的好。交田就交田、交人就交人,只要祝纓能夠做到允諾的事情,倒比他們與縣令對著幹要好。

    不滿的人當然是有的,卻無人想做這個出頭鳥。

    他們各自盤算的時候,祝纓卻在縣衙裡又發了一次令——縣衙先要遴選書吏、衙役。

    她發佈了兩條標準:一、全縣的人口,只要符合條件的都可參選。二、選中之後,全家都得搬縣城來住。

    她雖巡察十三鄉,始終沒有忘記縣城。縣城才是她與京城連接的紐帶、對全縣發號施令的中心、治理全縣的根基之地。

    朝廷徵兵愛選良民,祝纓亦然。她列出的條件,第一條就是,全家得住在縣城!然後再談其他。衙役不是必須識字,書吏也不用三代都是良民。同時,她又正式設女監、招收女卒。因為級別的關係,

    諸君老婆孩子都在縣令大人手裡,你們向著誰呢?

    衙役裡,也有被祝纓放回老家當土財主的,也有留下來的。返鄉的,做里正、做保長,都比當普通農夫要強。也有覺得縣城更好而不肯走的,祝纓便做主,讓他與老家“分宗”,單立出來。回鄉的人,日後如果願意,也可到縣城來重新參選。

    再有,因為許諾過各“父老”,需得有族中長者首肯,才能過來參選。

    當然,這裡不是沒有折衷的辦法,那就是“分宗”。另立門戶,雖然有同一個祖先,但是從守法上你們是兩支了,互不統屬。就不用同姓族老同意了。

    同一天,她又發了另一道針對縣衙內的命令——既往不咎。但是,得自己過來跟她自首。以往有什麼貪贓枉法又或者侵佔官產的事情,吐出來,跟她老實交待了,這件事就翻篇了。如果還心存僥倖,她就要動手了。

    她下令在衙內設一個箱子,如果不方便找她當面談可以投書到箱子裡,也算自首。

    期限也是七月十五中元節。

    兩道令發完,祝纓就開始攢衙役。

    先把衙役打手給攢齊了,然後召來了侯五、小吳、曹昌談話。

    三人不明就裡,都老實地站著。祝纓道:“坐吧,咱們聊聊。”

    侯五最先坐下,吳、曹二人也跟著坐了下來。

    祝纓道:“你們怎麼打算的?”

    三人被問住了,小吳試探地說:“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道:“你們是要在衙門裡謀個差呢?還是依舊算我的家人?都要想明白,胥吏雖然有些小權,卻也有弊端。曹昌,你更要想明白。如果有心,由吏而轉升做官,也不是不可以。你們自己想想。”

    曹昌道:“我還是跟著您,給您牽馬吧。”他爹孃就有個不當僕人的執念,現在算是幫工,身份上還是普通百姓。

    侯五道:“我本來就是門房,您都答應給我老衣了。”

    小吳卻大聲說:“大人,小人願意!”

    祝纓道:“好。我便將衙役交給你。”

    小吳大喜:“謝大人!”

    祝纓道:“好好幹。”

    “是!”

    接著便召來祁泰:“祁先生,下面該你了。”

    祁泰這人,居然還不知道祝纓已經在福祿縣折騰起來了,他眼皮也不翻地問:“大人要我做什麼呢?”

    你還能做什麼?小吳腹誹。

    祝纓道:“查賬!從縣衙的賬查起,這回我要你查清每一筆!從縣衙查起!”

    祁泰也不與她客套,答應一聲就開始幹了。

    那一邊,又有人敲響了衙門外門的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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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寡婦告雷保,本是無奈之舉。祝纓抬手就打,竟是毫不含糊。

    這個案子讓一些觀望的人再也忍不住,他們開始告狀來了。

    祝纓接到的狀子也是五花八門,有妻女被霸佔的,有賭博收債砍死人的,有毆鬥殺人的,有搶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