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31章 父老

    父老們都有些難堪。

    此時,又有一個年輕人騎馬跑了過來,在衙前下馬,脫下外衫往雷保身上蓋:“阿爹!大人,學生的父親所犯何罪?大人要如此侮辱士紳?”

    哎喲,這罪名可就大了。

    祝纓看著這個年輕人,輕聲道:“雷廣?縣學生?”

    “是!”

    “從現在開始你不是了。”祝纓說。

    縣丞倒吸一口涼氣:“大人!”

    祝纓道:“縣學生,一個月有半個月不應卯?吃我的米,跟我大小聲,是不是很得意啊?誰點他做的縣學生?”

    “他考試過了的!”一位“父老”小聲說。

    “屁!”祝纓說,“胥吏之族,做什麼縣學生?!”

    縣丞的汗滑了下來。

    前任汪縣令很久不管事了,他不管,自然有人管。這些縣中大戶,不但廣有田地,還佔有種種名額。比如縣學生的名字,又比如縣衙吏員的名額。但是“吏”的身份又是很微妙的。

    雷家不算小姓,雷保的兒子做縣學生,他家族裡又有人做吏。也難怪常寡婦家鬥不過他了。

    宗族是個好東西,不但可以聚族而居,還能株連九族呢!

    祝纓話雖放了出去,卻先行文不黜落雷廣縣學生的資格,而是下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得士紳的好處就不能分縣衙的權柄,各家都想明白了的好!

    她將縣衙所統屬之吏員統統招了來,令他們自擇,是走是留,她好再招新人。

    與她出巡了一個月的衙役們都吃了一驚,童波上前問道:“大人,您不要我們了?”

    祝纓道:“我有事要辦,要可靠的人。”

    衙役與衙中的吏一類,是能代朝廷行權的,但是他們又不是朝廷官員,吏部等閒沒功夫管,都是衙中主官決定的。幹得特別好的,也有主官推薦他們升做小官的。

    縣丞與主簿對望一眼,心道:這手釜底抽薪是真的狠。

    底下的“父老”們也都心驚,新縣令來,他們除開一開始的外出相迎,此後便再沒有表示了。蓋因祝纓的樣子看起來比汪縣令還好欺負,汪縣令好歹再著幾房家人過來,還在府城置產。祝纓這一家子歪瓜劣棗的,還言語不通。拜它做甚?

    祝纓在縣衙裡住了這許久,也不曾問事,下鄉巡察,也都是雞毛蒜皮。

    大家也就當成與汪縣令時一般,架空他,彼此相安無事。

    那些雞毛蒜皮,也有這些人冷著新縣令的意思在內。

    “父老”們趕緊跪下,一面為雷保求情,一面想:我要去府城告狀!要去向刺史大人告發!

    祝纓問縣丞:“他們真是‘父老’?”

    “是。”

    祝纓道:“我說是才是。”

    “父老”們心中有怨氣,卻又都不敢當面叫板。祝纓這發難實屬倉促,他們都沒有準備。內中有機靈的,上前道:“大人容稟,小人們地處偏遠,不懂朝廷規矩,還請大人教導。”

    “我可不是不教而殺的人,”祝纓說,“都起來吧,今晚,就在衙裡,我請大家吃飯。”

    開口說話的這位道:“小人等求之不得!”

    祝纓道:“很好。”

    主簿小心地上前,說:“那這雷保……”

    祝纓道:“都說了,今天晚飯我請。”

    雷保、雷廣,也得來!

    祝纓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疊的請柬來,不多不少,凡在場的都有,連常寡婦帶雷保都有請柬。請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並不像是臨時起意。

    祝纓不管請柬發沒發完,退堂離開了前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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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晚間,前衙那裡紮起火把來,一張一張的桌子擺了出來,先上了涼碟。客人入席,縣丞等準備在上面一桌陪著祝纓——祝纓還沒有出現。

    雷保父子倆青衣小帽並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婦見了只覺解氣。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懼、茫然、兔死狐悲之心來。

    又過一陣,祝纓還沒出現,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聲。

    等到蚊子亂飛,祝纓才出來,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纓往主座上坐了,問道:“你們怎麼不動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動筷,誰敢?”

    祝纓道:“一口吃的,就這麼尊重了?整個福祿縣都被你們吃盡了,也沒見誰同我客氣。”

    眾人面如土色。

    祝纓道:“你們對朝廷尊嚴有什麼誤解?嗯?!”

    就在飯桌邊兒上,她將縣衙的吏員、衙差們都叫了來,讓他們現在就選。是自己接著當差,還是回老家種地。“福祿縣真是沒規矩慣了,也沒個人告訴你們,兩者不可得兼。你們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們來選。你們選了在這兒當差,他們就做不得縣學生,日後也無法出仕。”

    做吏員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許多的好處。讓他們不做,族中就得給他們補償,補償能給多少,這就不一定了。

    而祝纓又立等著,這裡走多少人,她就張告示再招多少人。招著縣衙附近的、有家有業的正經人來應差。

    縣丞心道:這不比魯刺史狠多了?

    他與主簿對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親近親近吧。

    兩人湊到祝纓面前,低聲勸道:“大人,是他們這些偏遠小民不懂規矩,還請您給他們一些體面吧。”

    祝纓道:“一千戶。”

    “誒?”

    “十三鄉,差不多吧,一千戶不在冊的。”祝纓下鄉一趟不容易,許多事兒就是順便都給記下了。她指著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麼著?你名下還有百戶不在冊的佃農吧?他們給你繳稅、服役!為你建房、為你開渠!你不是官員,卻擺著官員的威風!對這百戶人,下著朝廷都沒下的政令!”

    “父老”們都是一驚,飯也吃不下了、座兒也坐不穩了,都站了起來,低著頭垂著手,沉默著。彷彿是害怕,彷彿是馴服,又像是無聲的*。

    縣丞與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們站了起來,乾嚥著唾沫,道:“大人……這……”

    祝纓道:“那是朝廷的官員因故不能視事,你們代為維持的報酬的。如今我來了,各位可以不那麼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從這一刻往後,我就要記賬了。”

    縣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氣,“父老”們也都鬆了一口氣,心中的怨氣也消散了不少。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知縣,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纓也不怕,她說:“你們要是不知道怎麼選,我替你們選!”

    她從衙役、吏員裡選人,點往各鄉、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長,讓他們清查隱戶。又選縣城精壯填充名額。

    接著宣佈:縣學要考試,她要親自遴選縣學生。

    “福祿縣竟沒有什麼本縣出來的官員,縣誌裡載,本縣出過的最大的只是個六品官,還搬走了,還死了有三十年了?丟人!”祝纓說,“都給我認真讀書,我必要養出幾個能拿得出手、對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時之間,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滾蛋好,還是想讓她留下來好。

    似雷保父子卻是沒有任何懸念的,他們甚至希望這個狗官當場暴斃!

    祝纓還不放過他們,說:“你們兩個也起來!說過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隱戶給我交出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我說話,一向算數。如果交不出人來,我就要親自與你算賬了。來,入席。”

    父老們飢腸轆轆,匆匆吃了幾口就沒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說:“老朽那裡,人口繁衍,也有些沒在冊的,這就回去清點了……”

    “不急,”祝纓說,“慢慢來,秋收前給我弄明白就好。”

    縣丞道:“是啊,這個朝廷的稅還欠著……這個……弄出人口田畝出來也好填補……”

    “那個不用你們操心。逋租的事兒,我自會抹平它。”

    父老們真的吃驚了:“真的?”他們為這事兒也頭疼了很久,他們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頭上攤,窮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於是一年一年地積欠,每年都要頭疼那麼一回。還要防著哪位官員突發奇想,來跟他們清算一下。

    州城裡的魯刺史就很有這樣的一種想法,曾經動過一次手呢。不過後來魯刺史又有了別的事,才把這事兒給忘了。

    祝纓道:“我說過了,既往不咎。你們聽話不要只聽一半才好。”

    父老們道:“是。”

    又想,魯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兒,你能?你要真能,咱們就認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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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狀也沒用,刺史自己還不知道找誰告狀呢。

    刺史往京中給施鯤寫信,一來一回,現在正好收到施鯤加急了一封信來罵他:你與他計較什麼?不要總想讓下屬與家奴一樣聽話!他們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過於霸道!

    施鯤自己也希望下屬懂事,但是魯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沒招你沒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搖尾巴,這是個什麼毛病?!

    魯刺史捱了這一回,暫息了尋施鯤門路找祝纓麻煩的心。卻又將目光往藍興身上放去。

    豈料不幾日,藍興那裡又派了人來,將這幾個家人捆了帶回去,還對魯刺史客客氣氣地說:“這狗才假傳藍大監的意思,大監叫拿回去打呢!叨擾了!”

    魯刺史目瞪口呆之餘,下令:“以後無論有什麼事兒,不必去管福祿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