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30章 心眼

    張仙姑和祝大兩個在衙門裡憋得有點狠了。

    張仙姑比祝大年輕些,覺得自己應該比祝大更能適應,她跑出縣衙到街上找個鋪子也想跟人話家常。這在京城是很習慣的,京城別的沒有,官兒就特別多,張仙姑這老封君的架子就總也端不起來。

    到了小地方,人人都敬她,人人都與她語言不通,她到哪兒,就身邊三尺都是空地。

    張仙姑出去一天就又回來了,再不提上街的事兒了。

    祝纓和花姐回來後,張仙姑可算找著說話的人了,連問:“怎麼樣啊?刺史大人好不好相處?”等等。

    祝纓道:“還行。悶壞了吧?收拾收拾,明天開始咱們下鄉轉轉去。”

    張仙姑道:“好好,我陪你一同去。刺史大人有什麼令下來了嗎?”

    “是我自己有事要做。”

    “也行也行。”祝大搶著說,他也悶壞了。

    祝纓道:“小吳,去告訴外面,明天一早,我要見到衙役們列隊!”

    小吳道:“是。”

    他的方言進展也不太快,不過連比帶劃的還算能交流。他跑出去找人一說,衙役們弄了半天才弄明白他說什麼,還以為聽錯了,都問:“大人要下鄉?”問了好久才確認,新縣令要出夭蛾子了!

    可是縣丞和主簿又都不在,他們也不太敢公然抗命,私下裡說:“怎麼這麼巧?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一個見了刺史回來,另兩個又去見刺史,回來就有這道令……”

    嘰喳半天他們還是決定第二天列個隊,看看小縣令要作什麼夭。

    後衙那裡,祝家人就忙了,張仙姑和花姐得坐個車,還得攜帶些衣服、鋪蓋之類。祝大又覺得下鄉吃的肯定沒縣衙好,要帶點酒食。

    忙到天黑,一家人才停下手來。祝纓和花姐這才把見魯刺史的事兒跟老兩口說了。

    老兩口先問:“光棍不吃眼前虧。刺史那麼大的官兒,這麼頂撞,不會有事兒吧?”

    祝纓道:“這一回不給他拒了,下回還有更多的麻煩事呢!”

    花姐道:“乾爹乾孃只管想一想,當年在朱家村,是咱們不夠客氣嗎?”

    兩人再三跟祝纓確認了,“吃虧沒個完,不如翻臉”。張仙姑就罵:“哪怕在京裡,鄭大人、王大人他們也都要好言好語好好講理呢!”

    祝大也叉著腰,胡亂指著一個他認為的州城的方向開了腔:“撅著個腚,叫人上趕著去擦?去舔?還舔得感恩戴德?上趕著舔的那是狗!”

    兩人罵完了才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衙役都齊聚在了衙門前,等著祝纓訓話。

    他們的隊伍只能勉強算個整齊的,本縣已經幾年沒有正經這麼列過隊了。祝纓出來一開口就是他們聽不懂的官話:“分作三班,一班在家,一班隨我出巡,一班輪休。”

    祝大等人聽不懂方言,這些衙役也聽不懂官話。祝纓到了福祿縣這些天也沒有為難他們,他們也不是很想跟這位縣令大人叫板,甚至想在合適的時候給縣令鼓個掌。無奈沒人領頭,不知道縣令這訓話結束了沒有,找不到這合適的節拍來捧場。

    祝纓也不想他們繼續迷惑,突然改用了方言又將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衙役們彷彿在背上被人抽了一鞭子,原本勉強整齊的隊列一抖,瞬間幾乎站成了幾條直線,整個兒看上去又像個長方的隊列了。

    祝纓接著用方言說:“行了,分班吧。”

    縣丞、主簿都不在,怎麼分呢?誰指揮呢?是平分還是怎麼的?又是一陣攘亂。

    祝纓道:“肅靜。我點名的出列,第一班:童立、童生、童波……”

    她挨個人點名,衙役們開始喘不過氣來。他們有名冊,縣令知道他們的名字這不稀奇,但是縣令點名的時候,目光是隨著名字確切地看到每個人的!幾十號人,她一一識得。

    這還不算,有心人會發現,她安排的三班也很有講究,老少搭配,連高矮胖瘦看起來都比較整齊。

    衙役們什麼話也不敢說,聽著祝纓分派了任務,第一班跟她走,第二班看縣衙,第三班回家休息。十日後,她帶第一班回來,第一班休息,第二班跟她繼續巡遊縣境,第三班看守縣衙。

    祝纓平和地問:“聽明白了嗎?”

    “是。”

    連最碎嘴的衙役也不敢戲笑問她老人家居然會說方言,是不是同鄉、是不是跟他們開玩笑了。

    別說他們了,祝纓親孃也不知道她已經會說些當地方言了。老兩口看女兒遊刃有餘就高興,哪怕他們聽不懂祝纓說了什麼,也歡欣鼓舞地跟著女兒下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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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纓騎馬,張仙姑和花姐坐著車跟在後面,祝大坐在車轅上。

    兩個衙役敲著鑼在前面開道,其他人跟在後面。

    祝纓的第一站是個離縣城不遠的村子,她命衙役敲著鑼在村裡喊:“縣令大人下鄉,無論貧富貴賤,有何冤屈都可訴說!有不和之處都可調解。”

    她就在村裡曬稻穀的大土場上坐下,面前擺一張竹桌,一個簡易的公堂就形成了。

    一村的人都在土場上聚著,幾個穿著體面的中老年男子上前拜見。祝纓以方言道:“老人家是村中寶,快請起。”

    村民們也都驚訝了起來。祝纓親自把幾個老人扶起,讓人給他們搬了座兒,然後才說:“我奉陛下旨意,朝廷政令來為官一方,怎麼能不管事呢?”

    她與村民們的對話都以方言進行,祝大和張仙姑初時看著熱鬧,久了也聽不懂這熱鬧就沒意思了。兩人慢慢挪了出來,想走走散散步,張仙姑眼尖,突然看到了兩個藏藍道袍的身影,她嚇了一跳,走了過去。

    相距十步的時候就看清了,竟是小江和小黑丫頭。

    小江和小黑丫頭上前兩步,對二人行了福禮。祝大不知道怎麼跟年輕姑娘說話,張仙姑道:“真巧啊,你們也來看熱鬧啊?”

    小江道:“大娘子,我是自己跟過來的。先前我做錯了事,惹祝大人白白操心了,我為他做事來抵就是了。”

    “哎喲哎喲,不用不用!什麼都不用做,你自己個兒好好過活就行了。你瞧,連我們也都沒什麼正事幹哩。咱們連這兒的話都聽不懂,做什麼事呀?”

    “我聽得懂,”小江脊背挺直直地說,“我講給您聽。”

    她慢慢地把土場上的話翻譯給張仙姑聽,祝大聽著每句話都成句子,意思也通暢。奇道:“你會這裡的話?來過呀……”

    “沒有。”

    “現學的啊?那可真是了不起。”

    小江道:“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學不會就死,也就學會了。”

    張仙姑愕然:“這是什麼話兒說的?”

    小江道:“人能裝聾作啞,不能真的又聾又啞。害,我接著跟您說,那個藍衣服的是哥哥,綠衣服的是弟弟,都說分家的時候不公平,對方佔了便宜。祝大人就叫他們互相帶著老婆孩子交換搬家……噗,他們都不願意。祝大人要給他們重新分家了,原來並不是真的要他們搬家……”

    小江慢慢給老兩口譯著方言,心中也漸有了想法:他並不是個冷酷的人,對那可憐人也多有迴護。那賣珠人家的事,是我失了計較,不好代她攬事。

    她的心裡一陣的難過。仍然硬撐著,不肯就走了。

    花姐在一邊看了一陣,也從土場挪了出來尋老兩口。

    只有祝纓還在土場裡,依次與這村裡的人家交談。斷一些雞毛蒜皮的案子,分家都算大案,其他多的是你家的雞吃了我家的菜之類。

    貴人眼裡,這連件“事”都算不上,聽著都算解悶的“閒談”。但是於普通百姓,這就是天大的事情。種了一春天的菜本來能換一小罐鹽的,現在被雞糟蹋了,全家吃淡,能行?

    祝纓在大理寺斷案,重傷起步,兇惡的如謀逆、滅門都斷過。現在卻全是些村裡的事兒,件件聽起來都不霸氣!村裡的人呢,也講謀逆當故事,卻很關心雞鴨怎麼賠償。

    她很快摸著門,先讓村中長者說意見,依據大家的反應,知道這村的習慣,再比照律法按自己的心意來斷。

    比如分家,誰來分也不可能完全平均,哪怕一貫錢,一家半貫,哥哥都能說自己的兒子是長孫,長孫猶子,得多分。弟弟則要講,哥哥仗著年長,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已多侵佔了不少財產。

    祝纓分的時候,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不照著“平分”來。她提供了幾個方案供兄弟倆選擇,如果多給哥哥一點,但是要講明哥哥是多分了的,理由是他是長子,為原本的家出力更多,這一點由村中長者共同作證,所以多給一點。如果弟弟要贍養老母,則由弟弟多拿一分。並且言明,如果弟弟多拿了財產又不贍養母親,她就要照國法來辦這個逆子了。

    完全地心服口服,那是不可能的!真要都講道理兄友弟恭互相推讓,那就吵不起來了。對於許多人,沒佔到便宜就算吃虧了,這種人永遠不可能讓他滿足。又有一些人,受了許多的委屈,也不能硬叫他完全地放下。

    普通鄉民家,字都不識幾個,也就不用提還有什麼家產記賬了。頂多是在縣衙裡的一個簿子,記著這一戶一共有多少田。至於家裡有幾條被子這樣的事誰也說不清,但他們爭的就是這幾條被子。

    面上看得過去,也就差不多了,並不是為了說服這兄弟倆,而是要讓別人看到她在管事兒。且管得也還算公平。

    其餘事件也多如此類。

    縣丞、主簿到刺史府領訓,往來花了十來天,他們回縣衙的這一天,正是祝纓結束了一輪巡視,回來換第二班下鄉的日子。

    縣丞和主簿便得到了一個噩耗:新來的縣令,他就是個王八蛋!不用粘毛就是個猴兒!滿身都是心眼子!他會說咱們方言!他聽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