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曲有銀票 作品

第80章 【終章】

    【終章】

    --------

    娃啼聲鬧開,從人鬢邊劃過,吵得耳朵生疼。

    等入夜了,謝枝山潛入房中。

    搖床之上,有人正給那小子換尿布。

    他過去看了看,渾身通紅,是個扁腦袋,頭上毛髮稀疏,醜直了人的眼。

    他的兒子……怎麼這個模樣?

    正悲傷時,細細的水柱飆起來,正正衝到臉上。

    謝枝山嚇了一跳,後退兩步,抬袖抹了把臉,簡直難以置信。

    兒子欺負老子,這世道要顛倒。

    一團怒火絞上心頭,謝枝山正欲發作,忽聽到些說話的動靜,是從隔壁房傳來的。

    想起發作也無濟於事,謝枝山悻悻起身,走出廊子。

    進到隔壁房室,便見孩子的娘被人扶起來,正在進食。

    與白日裡一樣,她臉唇霜白,虛弱得說不出話來。

    見這模樣,他喉頭一哽,胸口像破了個窟窿,罡風颯颯。

    倘使他還活著,就算替代不了她受罪,也能抱她一抱,道上兩聲辛苦。然而他已是靈身,於這世間,還不如一粒塵。

    靈身無影無相,且並不常醒,所以多數時候,他都在安靜地當壁花。

    這一當,便是三四年。

    千餘個日夜,朝他滋尿的小子從嗚嗚呀呀,到走路背手,像個小老兒。

    怕自己周身溼冷沁著兩母子,謝枝山從來只敢遠遠望著,並不接近。

    慢慢的,他感覺自己沉睡的日子越來越長。

    在又一回的甦醒之後他略掐時日,該有五六日了。

    出蕉林,他往屋子裡去。

    屋內空蕩,湢室的方向傳來水聲。

    循聲而去,見沙簾後有窈窕身影,正踏入浴桶之中。

    撩水滴滴,峰巒昂挺,謝枝山呼吸不穩,喉管發乾,然而過了會兒,忽又覺得側臉發燙。

    回身,見那小子扒在花罩之後,露出一隻眼睛來,直勾勾盯住他。

    習慣了不被看見不被聽見,鬼生頭一回被人注視,謝枝山肉顫心驚。

    接視半晌,那個叫織兒的丫鬟進來了,好奇地問:“小少爺幾時醒的,怎麼來這裡了?”

    他緊張起來,好在那小子移開了眼:“今晚想跟阿孃睡。”

    三歲的孩子,說話已算流利了,兀自與那丫鬟交談著,再沒向這頭瞥來半眼。

    謝枝山恍恍惚惚,只覺得方才的接視許是幻覺,便匆忙遁走,隱匿回了蕉林之下。

    這一次,封閉意識歇好些天。

    可待醒來,卻撞進一雙天真的瞳目。

    那小子蹲在蕉樹之下,眨眨眼:“伯伯,你是野鬼嗎?”

    謝枝山不想理他,裝聾作啞轉身便走,他卻也邁起短腿跟在後頭。

    沒多遠,小小子便摔了個結結實實,聽得肉響。

    到底是自己親兒子,謝枝山無奈,只得轉回去關切。

    然後這一轉身,自此被死死纏住。

    謝陶,他親自取的名,這小子羅裡吧嗦,膽大如虎,且是個乖滑之輩。

    譬如問他:“伯伯你的墳在哪裡啊?”

    他不答,便又被追著問:“你是不是孤魂,沒有家人給你燒香火?”

    再不應,聞得這小小子老成地嘆息:“伯伯別怕,我不是壞人,不趕你。”

    煩不勝煩,謝枝山終於開腔了:“我是你爹!”

    謝陶怔住,須臾摸了摸臉:“可我們……長得不像?”

    這麼大點的孩子,哪裡瞧得出像是不像?謝枝山起身欲走,卻聽兒子脆聲一句:“娘說爹爹好看,伯伯也好看。”

    身形一頓,謝枝山回過頭,輕飄飄瞥過眼風:“她真這樣說的?”

    謝陶用力點頭,頰上的肉都在顫。

    小孩子不說假話,謝枝山笑了笑,眼梢飛揚。

    打那之後,他與兒子有了別樣的接觸。

    父子約法三章,不許盯他睡覺,不許脫口喊爹,最重要,是不許向任何人提起,能看見他。

    謝陶繼承了君子風範,守約且守口,偶爾尋爹聊天作耍,也懂得主動避人。

    而對於當了鬼也能帶孩子這件事,初時,謝枝山是倍覺自豪的,不管怎樣說,起碼他這個爹也算出了力。

    但等這小子到五歲開了蒙,事情就逐漸不對勁起來。

    夫子嚴厲,每日都有功課要習,這小子有時與他聊到功課,他只當父子尋常交流,並不當回事。然而問的次數多了,他慢慢發覺到,這小子壓根不曾認真聽講,之所以問他,是把夫子講的都忘了個精光。

    要不是他看得見摸不著,怕不是功課都要讓他幫忙代寫。

    察覺不對,謝枝山自然嚴辭拒絕。

    然而五歲的孩子,已經學會了威脅,道是如果不教他,便要對孃親說出他的存在,更要說當年偷看洗澡的事。

    一個五歲的孩子,天曉得哪來那樣好的記性,竟記得三歲的事。

    如此羞辱,謝枝山自是不想當,可他顧慮諸多,且這臭小子還真不像說著玩的,見他不應,揚了脖子就喊娘。

    屬實無奈,謝枝山只得咬牙切齒地認栽。

    要不是親眼看著出生長大,他真得懷疑這無恥之徒並非親生兒子,而是被人調了包。

    否則他一介英才,為何會生出這樣的刁頑之人?

    不甘被拿捏,謝枝山滿臉寫著憤恨,然而這小小子嘴確甜得像酥兒糕,每每請教功課,一口一個爹爹不提,還總談起阿孃,或當著他的面,故意與他阿孃提起他。

    某日母子二人去他書房,這小子頑劣,把他寫的掛簾掏了一個大洞。

    母子二人面面相覷,當孃的不安,當兒子的卻很快冷靜下來,朝他的方面看了一眼:“沒事,爹爹是好人,不會在意的。”

    巧詐與拙誠,在這五歲的娃兒身上體現得令人驚訝。

    謝枝山雖被氣笑過,然而這是他的血脈,每一寸機靈都有他的影子,故氣恨之餘,又忍不住引以為榮。

    日子就這麼混過了下去,約莫半年之後,謝枝山發覺府裡好似混入了可疑之人,而孩子孃的言行,也變得異樣起來。

    他心生不安,而這份不安,亦在兒子身上得到了些印證。

    例如以往父子二人作別,陶兒是直接揮手,可這回,卻說了“爹爹保重”四個字。

    他聽出不對,捺著陶兒問內情,可這小小子捂著嘴搖頭,轉身便跑走了。

    謝枝山欲追,然而體力受限,日光亦灼得他邁不出半步,便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小子跑遠。

    爾後,便又是沉睡。

    約莫睡到第三日,他於詭夢之中驚醒,恰見有人行蹤鬼祟,悶頭疾行。

    定睛望去,是那對母子。

    二人正往偏院的方向走,等到偏院之下,便見有人貓在牆頭,伸手接應。

    意識到是要帶著孩兒離開,謝枝山驚心怵目,於母子離開牆頭之際,他下意識撲了上去。

    然而身軀撞到牆面,腦門轟地作響,意識進入一片烏黑。

    這一回,意識好似被捲進無邊漩渦,轉得頭暈腦脹,越發不知今夕何夕。

    待從那陣暈脹之中睜眼,視線內一堵油黑的,掉了皮的牆。

    意識一片濁亂,謝枝山喘了口氣,靠在牆壁靜思。

    努力分辨了下,好像是在死牢。

    才蹦出這麼個念頭,便有人送飯食進來,言語動作,令他眼熟至極。

    飯食亦是熟悉的,外加一壺酒。壺的外壁繡有嬰戲紋,倘使他沒記錯,那酒與飯食之中,都有藥。

    歷經過的事再來一遍,他頭痛欲裂,不知是怎麼個情形,便扶著腦袋,半半撐坐著緩神。

    不知過了多久,牢室的門被打開,有人被推了進來。

    那人一身黑披風,摘下風帽後,遲登著,朝他這邊輕輕喊一聲:“謝公子?”

    這個聲音……

    他撐了撐身體,朝那向望過去。

    那人縮了下身子,視線往他這頭掃著,眼裡有濃濃的怯怕。

    未幾似是下了決心,她猶豫著走近,在他身前蹲了下來。

    一雙素手,經由外衫遊進他的中衣,將繫帶抽散開來,接著,顫巍巍摸到他胸前,爾後,一雙唇帶著熱息遞了過來。

    謝枝山猛地打了個激靈,呼吸一促,伸手擒住她。

    她受了驚嚇,嗓子打著顫:“謝公子?”

    目光停滯片刻,認出這是誰,謝枝山咬了咬牙:“別動。”

    她惴惴不已,眼睫飛快眨動起來,囁嚅道:“謝公子,我,我是令堂安排進來的……”

    一字一句,一呼一息,全部刻印在謝枝山腦門上。

    他捏住她,並不放手。

    她是誰安排進來的他當然知道,但比起這個,他更想理個清楚,這到底是在做夢,還是……他重活了過來?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