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千辭 作品

第68章 第68章

 她想把那些人千刀萬剮。 省臺旁邊不歇業的茶樓,王和靖和周意坐在二樓窗邊,下面是夜色未褪的街道。 “你認識小慕?”王和靖放下手機,和氣地問。 周意「嗯」了一聲,沒有說多餘的話。 王和靖卻不止於此,“什麼關係?” 周意遲疑,省臺是個絕對體面的單位,有些事她不確定能不能說。 思考片刻,周意說:“朋友……” 王和靖笑了笑,抬手示意她嚐嚐碗裡的新茶。 周意不懂茶,隨便灌了一口,說:“王主任,我來找您是想跟您打聽點事。” 王和靖,“什麼事?” 周意放在腿上的手攥起又攤平,在褲子上抹了抹手心,“慕青臨從新聞中心去《平安江坪》的原因。” 王和靖微怔,“你知道她以前是新聞中心的人?” 周意,“最早在國際頻道。” “看來你知道的不少。” “只有這些。” “那你就應該明白小慕不告訴你其他事是她不願意讓人知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追問?”王和靖反問。 “之前確實沒打算問,甚至想著要不就一直這樣,現在……”周意看著茶碗愣了一會兒,“她有時候狀態不好會做讓自己內疚的事,我幫不了她,但是我想有跟她說「沒關係」的底氣。以後日子還長著,萬一她哪天又被那些事紮了,我也想知道刺在哪兒,怎麼拔。” “你能在她身邊一輩子?” “能……” 周意的回答太趕了,根本沒有轉圜餘地,說完她就看到王和靖目光沉了一瞬,像是發現了什麼。 周意想補救,“我的意思是……” “你這幾天一直在老蔡那兒等我?”王和靖打斷。 周意,“嗯……” “不辛苦?” “辛苦,但是不做點什麼,心老提著。” “可能還要再提一會兒……”王和靖說,“你想知道的那些事不管我說得多麼輕描淡寫都掩蓋不了它血腥殘忍的事實,你做好心理準備。” 突轉的話題和王和靖嚴重的用詞讓周意有片刻驚愕,很快,她坐直身體,堅定地說:“好了……” 王和靖應了一聲,很久才開始說話,“小慕的母親商寧是野生動物巡護員,專門負責盜獵情報這一塊。兩年半前的春節,她因為身份暴露被一個境外盜獵組織的人殺了,死無全屍,小慕……” 王和靖突如其來的停頓讓周意四肢發涼,“姐,慕青臨她怎麼了?” 王和靖眉頭深鎖,沉了聲,“她親眼看著母親被活活折磨死卻什麼都不能做,那個一個小時對她來說堪比地獄。” 周意愕然張嘴,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音。 最初,商寧和慕青臨提到巡護隊的時候,只是希望借省臺的影響力幫巡護隊拉點錢。 他們是自發組織,國家不管,資金短缺造成的裝備落後讓他們在追捕盜獵分子的時候折過人,也有人因為受不了苛刻的生存條件選擇退隊,最後能留下來的大都和家裡斷了關係。 畢竟理想和熱愛不能當飯吃,他們在抬頭追逐月亮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被現實等待的資格。 “小慕知道商寧那邊的情況以後,馬上跑來找我商量,說想做幾期專題,對野生動物巡護員這個職業做深入的探索和報道。”王和靖嘆氣,“但是當時正趕上臺裡的領導班子換屆,老人想安穩,新人要成績,野保這種投入大且長期,卻一定會因為關注人少得不到對等回報的項目很難批。 我們上上下下跑了遍也沒有結果,最終決定迴歸調查記者本職,靠個人能力為他們做點什麼。” 周意強壓著情緒說:“個人能力很有限。” “是啊,面對這種已經延伸到了境外的案子,個人能力可以說是杯水車薪。”王和靖說:“我們和商寧前後溝通了很多次,她說臺裡不批就算了,不想讓唯一的女兒以身犯險,可是反過來,因為她小時候的一句叮囑才決定改行做調查記者的女兒也不想自己的母親每天過得提心吊膽,更不想她可能哪一句話沒說好就會被盜獵團伙識破身份。” “那些人沒有人性,一旦落他們手裡根本不會有什麼活路。”王和靖咬著那些字說。 周意渾身僵著,“後來還是阿姨妥協了,對嗎?” “嗯……”王和靖靜了靜,平復著情緒,“商寧說幫不了巡護隊,就把關注點放到反盜獵上。反盜獵沒有終點,靠的是巡護隊員日復一日的驅趕和商寧這種深入盜獵團伙內部提供情報,從根上解決問題的線人,他們是拿命在熱愛自己的職業。” 王和靖說紅了眼睛,“商寧做事非常謹慎,她加入巡護隊二十三年,從事反盜獵情報收集八年,前後配合保護區端掉了大大小小的盜獵團伙幾十個,沒有一次被識破。她不怕死,但肯定沒想過會死在自己女兒面前。” 商寧提前三天把那次盜獵行動的線路發給了慕青臨、王和靖,以及保護區的巡邏隊。 巡邏隊將根據這份情報提前設防,而慕青臨和王和靖則需要事先踩點,選擇絕對安全的位置對反盜獵現場進行拍攝,以便後續作為直接證據轉交保護區和巡護隊,同時也會通過省臺的渠道進行報道,擴大關注。 這種配合,商寧已經打了八年,期間沒有發生過任何意外。 就一次,和自己女兒那一次,她丟了命。 計劃開始脫軌之前並沒有任何異樣,商寧和之前數次一樣,坐著盜獵團伙的車往保護區走。 馬上要過關卡,車子卻突然改了道。 商寧被告知常走的那條路不安全,計劃有變。 商寧預感不好,但是周圍都是人,想聯繫慕青臨和保護區已經來不及了,她只能隨機應變。 車子在崎嶇山道上開了半個小時。 從晴空一直開到暴雨。 “那幫畜生不如的東西把商寧當成保護區裡可以肆意獵殺的動物,拿著砍刀威脅她,只要說出我和小慕的位置就會放她一條生路。”王和靖憤怒的聲音逐漸壓不住駭人的恐怖,“他們的話誰都知道不可信,就算可信,商寧也絕不可能拿慕青臨換自己。她不說,那些人的砍刀就會落在身上任何一個不致命,但會讓人痛不欲生的地方。” 周意來江坪之前的一幕幕生活被她畫成了日記給周鳴和阮中意,她最擅長畫全景,王和靖說話的時候,她腦子裡快速重構著那個畫面,清晰得連暴雨砸在地上的痕跡都沒有放過,可她死活就是找不見慕青臨。 周意像被腦子裡那片暴雨澆透了,凍僵的嗓子在發顫,“慕青臨呢?” “她和我在能縱觀全局的高處看著。那裡是我們千挑萬選擇出來的最佳拍攝位置,最後卻,卻……”王和靖以手掩面,很長時間沒再說出來一句話。 周意腦子裡的畫面終於完整。 她看到慕青臨無聲地在大雨裡掙扎,像困獸被扼住了喉嚨,無力感正在一點一點吞噬著她。 四周靜悄悄的,周意揣著最後一絲希望詢問王和靖,“您有沒有幫她捂一捂眼睛?” 忍了兩年的王和靖再一次老淚縱橫,“我得攔著她不要去白白送死啊,捂不住。” “周意啊,你永遠不會知道那天的天有多冷,雨打在身上骨頭都是疼的。”王和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聲音嘶啞發顫,“小慕被我用全力按在地上不能動,她也不敢出聲,看到商寧被砍下第一根手指的時候,她生生掙脫臼了一條胳膊。” 手指…… 周意在強烈的暈眩中閉了下眼。 都明白了。 約好有「好話」要告訴她那晚,慕青臨是因為看到她切破的手指知道自己要發病了,才冷靜地把她趕走了。 周意四肢麻得失去知覺。 她早該去了解慕青臨的,如果知道這些,那晚她就會小心點,就會回去看一看了。 周意死死掐著手心,強迫自己把喉嚨裡的那股脹痛欲裂的感覺嚥下去,“後來呢?” 王和靖,“後來她就那麼看著,看到起鬨聲和笑聲散了,含著滿嘴的血問我「師父,我是不是做錯了」。” “沒有!”周意眼裡血絲密佈。 王和靖說:“確實沒有,所有安排都很完美,唯一,也是最大的疏漏是那次盜獵行動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商寧當時的身份已經被發現了,他們為了引出商寧背後的人才會將計就計,可商寧寧死不說我們的位置,他們就選擇了用殘忍的方式殺雞儆猴。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商寧的身份是怎麼暴露的。” “那阿姨就白死了嗎?”周意低聲喃喃。 難怪慕青臨會說難,她連走出來的門都沒有,怎麼會不難? 王和靖沒聽到周意的低喃,繼續說著,“小慕昏迷兩天後醒來,要去找商寧被那幫人扔進河裡的屍骨。那條河很急,商寧的屍骨又是……” 王和靖難以啟齒,含混的把「一塊一塊」幾個字帶過去,聲音才又變得清晰起來,“專業的救援人員都沒有辦法,小慕怎麼可能找到?可是她什麼話都聽不進去,誰攔她跟誰動手,情緒很激烈,醫生髮現不對勁,把當時正在那邊陪丈夫小住的呂荷叫過去才確認是心理問題,很嚴重的ptsd。 那之後的半年,小慕一直在呂荷那兒接受治療,再回來省臺,她主動找到我,說現在的狀態不再適合繼續做調查記者,想辭職。 我一是於心有愧,帶她出去卻沒有把她好好帶回來,二也捨不得放人,就找做民生新聞的老朋友把她調了過去。” 半年啊,那麼久。 慕青臨在那半年裡是不是就和她那晚看到的一樣,一個人苦苦熬著? 還是,比這更難? 周意受不了,倉惶地推開椅子,趴在腿上喘息,等那股窒息感過了,她抹乾淨臉坐起來,鄭重地說:“謝謝您還肯為她留一條路。” 王和靖搖頭,這句感謝只會讓他無地自容,“這兩年風平浪靜,我還以為都過去了,一直在想辦法勸她回新聞中心,誰知道,唉,今年春節去西南看了一趟商寧又犯了。” 王和靖的話勾起了周意腦子裡已經被遺忘的記憶,她的臉突然煞白如紙,“她去西南是為了祭拜阿姨?” 王和靖,“屍骨無存,回不來了,只能她過去。” 周意羞愧得想一巴掌抽死自己,她都在車上聽到慕青臨說去西南是為了見一個女人,竟然還要因為聽到陳朝的聲音就妄下定論,先一步要和她撇清關係。 她那時候正在喜歡她。 還是在春節,那麼重要的日子,她一個人,帶著不屬於她的錯去祭拜生命裡最重要的人……春節…… 周意發堵的嗓子吞嚥了一口,抬頭問王和靖,“阿姨什麼時候沒的?” 王和靖,“年初三……” 周鳴和阮中意是初四,就差了一天。 那個春節到底怎麼了? “王主任,這件事就這麼完了嗎?”周意不甘心,“慕青臨什麼錯都沒有,她只是在努力工作,只是心疼阿姨,為什麼反過來要她承擔這些後果?” 她本來可以在國際頻道過得比誰都好。 這話周意不敢說,慕青臨說過她喜歡做調查記者。 可是她真的好不甘心啊。 那麼好的一個人,寧願被人罵腦子有病,也要堅持選擇更值得的東西,到頭來卻不得不親手把自己流放出去,做個「混日子」的人。 王和靖親身經歷,感觸不比周意淺,可是,“生活就是來來回回,哪兒能盡如人意,我們只能寄希望於未來的某個契機,以另外一種方式,讓這些已經無法彌補的事稍加圓滿。如果不能,那就做個俗人,信天,希望「報應不爽」在那些惡人身上得到印證。” 周意還想再加一句:她想把那些人千刀萬剮。 樓下已經開始熱鬧的街道反襯著樓上的寂靜。 周意抬頭看著掛在屋簷上的朝陽,恍覺天亮了,她的手機在響。 六點零三分。 慕青臨每天六點醒,多出來的那三分鐘是她從起床到敲開她的門進來坐在床邊,然後細長雙腿交疊,一隻手撐在膝頭託著側臉,一隻手輕點她的唇酒窩,懶洋洋跟她說一聲「早上好」的時間。 作者有話說: 感謝,鞠躬 感謝在-:-: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k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阿眠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漸變拿鐵、曹興興興慈、alone_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