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竹 作品

第117章 我的記憶力非常好




    陳標道:“這有什麼沒想到?我不是已經說了原因?”



    朱元璋搖頭:“原因不重要,關鍵是你想不想去。”



    陳標沉默。



    朱元璋拍了拍陳標的頭頂,道:“你以前更像神仙童子,除了對我、對你娘、對你弟弟、對你的家人有點在意,其他都不關心。”



    陳標死鴨子嘴硬:“誰說的?我對所有人都很好!”



    朱元璋點頭:“你確實對所有人都很好,但也確實對他們不是特別關心。至少你不會抱著可能會死、會讓家人難過的覺悟主動上戰場。”



    陳標繼續死鴨子嘴硬:“我在洪都不也上了戰場。”



    朱元璋道:“你那是被迫上戰場。正如你說的,洪都當時已經被滲透成了一個簍子,你身為陳國瑞嫡子的身份是很好的人質。與其貿然出城回應天,被陳友諒派軍攔截,不如留在洪都城中等候救援。”



    陳標仰著頭看房梁不說話。



    朱元璋又道:“倒是你去開河堤的時候,確實是主動參與戰爭了。”



    陳標撐在身體兩側的手掌握緊。



    朱元璋輕輕將手臂搭在兒子肩膀上,父子二人一同靠在軟軟的背墊上沉默了許久。



    半晌,陳標低聲道:“爹,你知道我記憶力很好。”



    朱元璋道:“嗯。”



    陳標道:“我給洪都守軍上課時,是拿著守軍名單,用他們的姓名編順口溜。”



    朱元璋再次道:“嗯。”



    陳標往朱元璋身上靠了靠:“我記憶力很好。所以和我打過招呼的人,我都能把他們的名字和麵貌對上號。”



    朱元璋眼眸閃了閃,眉頭緊皺,低頭看著陳標。



    陳標的眼神放空,彷彿看著不存在的風景。



    “我砸牆的時候,有個叫王五的百戶很好奇,跟著一起砸,結果用力過猛錘子木柄斷了,砸到了他的小腳趾,他疼得抱著腳在地上使勁打滾,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大夫幫他看腳趾的時候,他一直嚎。他說他特別怕疼,大夫罵他軟蛋。”



    “王五在城樓上被流矢擊中。他把箭頭拔下來之後一邊流血一邊繼續砍殺,我為他收屍的時候他身上沒有一塊好肉,手臂上的傷口深可見骨。我就和他在同一處城牆,他站在我前方几米處,幫我們爭取時間計算射程,一直戰鬥到血流盡那一刻。”



    “他明明那麼怕疼。”



    陳標腦海裡浮現出那個在地上打滾的人,又浮現那個看不出相貌的血人。



    他閉上眼,緩了一會兒,繼續說。



    “修城牆的時候,所有人身上都有灰和泥,所以有妻子跟隨的人都會讓妻子餵飯,據說這樣能空出手來。我懷疑他們就是想秀恩愛。比如其中有一個叫張德的人,他吃飯的時候會故意帶著妻子晃悠一圈。”



    “張德和他岳父家是鄰居,他和他妻子是青梅竹馬。天下大亂的時候,元朝缺兵,讓各地地痞流氓組織鄉勇軍‘剿匪’。那些地痞流氓大多四處搶掠,殺良冒功。張德和他的妻子就是這樣家破人亡。他和他妻子躲在地窖中,逃過了此劫,然後被紅巾軍一個將領撿了回去當義子。”



    “洪都被圍的時候,他妻子剛懷孕不久。他不知道聽誰說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懂,追著我問婦人安胎,他需要做些什麼。我讓他去找大夫,他說能找的大夫都找過了,還是不安心。我煩他煩得不行,騙他孕婦要心情好,讓他去他妻子面前耍把戲逗他妻子開心,他還真的去了。”



    “趙將軍那日率領人馬衝出城門去燒陳友諒的樓船。張德斷後,不慎落馬。趙將軍想回去救他,張德看到人追來了,一邊喊著‘快走,不要救我’,一邊揮舞著大刀朝著陳漢的追兵一瘸一拐地衝去……”



    陳標不知道什麼時候抱住了雙膝,身體微微顫抖。



    朱元璋將兒子摟住,收緊手臂道:“他妻子有好好安置嗎?”



    陳標搖頭道:“他妻子悲傷過度流產,流產後她受不了這個刺激,自縊身亡,我沒救下來。”



    張德的妻子流產時正昏睡。當時傷兵太多,陳標只安排大夫照看好他,沒空去一個一個安撫傷亡士兵的家屬。



    當陳標得知此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而張德的妻子,也不是唯一一個自盡的家屬。



    朱元璋嘴張了張,不知道說什麼。



    若是話本小說,張德成為英雄,他的妻子會扶養他的遺腹子長大,之後繼承張德的遺志,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但現實比小說殘酷太多。張德的妻子與他相依為命多年,懷孕時又遇到攻城日日擔驚受怕,悲傷過度時保得住孩子才是奇蹟。



    陳標又說了幾個人。



    有贍養老父母的家中獨子,有家裡孩子還在襁褓中的父親,有每天嚷嚷攢錢娶媳婦的親戚都死在戰亂中的獨夫……



    陳標都記得。



    當他沒有上戰場的時候,聽到前線戰爭再殘酷,到了他耳邊,那些名字和數字都是一個個抽象的符號。



    但當他上了戰場,當死在戰場上的人變成了之前和他說過話的活生生的人的時候,名字和數字就變成了一張一張鮮活的面容。



    陳標發現,自己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與世隔絕”。



    他沒有患上創傷應激,心理恢復狀況還算好。只是偶爾晚上會夢到那些人,只是偶爾會想,如果戰爭再持續幾年、十幾年,戰火會不會燒到更多他認識的人身上。



    誰讓他認識的人大多都是武將呢?



    英哥、正哥、忠哥會遇到陳友諒的六十萬大軍圍城,其他叔叔們也會遇到,他爹也會遇到。



    戰場上瞬息萬變,隨時都有危險。



    就算將領不會時時在最危險的地方拼殺,但流矢、墜馬甚至天災,都可能讓上刻還安全的人陷入絕境。



    陳標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心懷天下的人。他只有在有能力且很安全的時候,才會稍稍顯露一些本事。



    所謂達則兼濟天下而已。



    若外面很危險,自己沒那麼多權力地位,他只想保護好身邊在乎的人。



    洪都一戰讓陳標醒悟,覆巢之下無完卵,亂世之中哪有什麼真正安全的地方?



    唯有儘快結束亂世,才能保證自己的親朋好友不會因為戰爭喪命。



    陳標問道:“爹,你也會記得那些人嗎?”



    朱元璋點頭:“記不住所有人,但記得很多人。”



    陳標又問道:“是不是習慣了就麻木了。”



    朱元璋道:“麻木是對不在乎的人。若在戰場上死的是關係好的人,該難過還是會難過。”



    陳標胡亂抹了一下眼睛,道:“說的也是。”



    朱元璋問道:“你現在積極為主公做事,是不是和你想結束亂世一樣,希望改變主公晚年暴虐的未來,救下更多人?”



    陳標沉默了許久,道:“我不知道。”



    朱元璋用袖子替陳標擦臉:“你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這麼積極給主公當臣子,還是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有沒有用?”



    陳標道:“可能都有吧。”



    朱元璋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又自豪又頭疼。



    我的兒子為什麼這麼善良?我真怕他被欺負。



    朱元璋幫陳標擦乾淨臉之後,狠狠揉亂了陳標的頭髮,沒好氣道:“別想那麼多。你還是孩子,你爹你娘都在呢,我們會護著你,哪需要你操心那麼多事?”



    陳標捂著亂雞窩頭髮,更沒好氣道:“爹,你說這話你不心虛嗎?你說我幾歲當的陳家家主?啊?你說啊!”



    朱元璋心虛地移開視線:“等你長大了就當!”



    陳標憤怒地指責自家老爹:“屁!我早就是了!”



    朱元璋道:“小小年紀,不要說髒話。走,去書房,你第一次隨大軍作戰,我有很多要教你。”



    陳標:“哦。”



    朱元璋站起來後,發現陳標半天沒動靜,疑惑道:“怎麼了?”



    陳標伸手。



    朱元璋哭笑不得:“懶死你!”



    陳標伸直手臂,還晃了晃。



    朱元璋蹲下:“行行行,爹揹你,懶標兒。”



    陳標嘻嘻笑著趴到朱元璋背上,讓他爹揹他去書房。



    朱元璋抱怨:“你這麼大了,還要爹背,羞不羞。”



    陳標道:“正因為我快長大了,所以讓爹多背揹我。再過一兩年爹就沒機會揹我了。你看,我多心疼我爹,給了我爹揹我的機會。”



    朱元璋對陳標的強詞奪理厚顏無恥震驚不已。



    不過他轉念一想,好像的確是這麼回事。



    一想到以後沒辦法把兒子拎著抱著揹著到處走,老朱忍不住心中一陣酸澀。



    他不由又嘀咕道:“標兒啊,你怎麼長得這麼快?爹還想多揹你幾年呢。”



    陳標趴在朱元璋肩膀上,道:“大概是我想背爹了,所以特意長得飛快。”



    朱元璋被逗笑了。



    父子倆露出如出一轍的笑眯眯表情,往書房走去。



    ……



    朱元璋宣佈北伐名單的時候,陳標名字赫然在列,嚇壞了一群人。



    眾人紛紛勸說,朱元璋拿出了陳標當日所說的理由。



    “標兒自己非要去,我也沒辦法。”朱元璋苦澀道,“他說這些新式火器只有他能管理好。如果我不讓他去,新式火器在戰場上出了岔子,以標兒的善良,他恐怕會把一切都攔在身上,認為是自己的錯。”



    眾人皆皺眉沉默。



    花雲嘀咕:“主公,新式火器這麼不穩定,那就不用唄。沒有新式火器,我們也能打下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