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竹 作品

第25章 未經人苦莫言人非




    朱文正哭喪著臉道:“好吧,標弟你說得都對。我有點後悔留下來了,我應該和阿英換一下,讓阿英來鎮守揚州城,我打仗去。”



    陳標使勁翻白眼。



    他這個堂哥究竟什麼毛病?在揚州城安安全全地搞基建他不樂意,非要去馬上廝殺受傷。受傷就算不會死,不疼嗎?



    李文忠道:“別抱怨了,別耽誤標兒時間。標兒為咱們寫了這麼多東西,肯定很累,得早點睡。”



    朱文正沮喪道:“好。標兒,你還有什麼計劃?”



    陳標道:“你們往下翻,怎麼還非得我來說?”



    兩個笨蛋哥哥趕緊翻開陳標所寫的文書的下一頁。



    翻開之後,他們都瞪大了眼睛。



    這份文書是宋濂和葉錚呈上來的百姓最急迫的請求——被分田的婦女派來一老媼作為代表,請求朱家軍給她們牽線找男人迅速成婚,速度越快越好。



    兩個已經成年,但並未婚配的小子都有些面紅耳赤。



    李文忠結結巴巴道:“這、這請求,真的是揚州城的女人們最迫切的要求?也、也太……”



    朱文正一手摟著陳標,一手捏著下巴,頗不正經道:“聖賢怎麼說的,飽暖思那啥。這個如果不是一群想女人想瘋了的男人假託女人的名義提要求,就是這群女人,嘿嘿嘿,飢渴啊。”



    李文忠臉一黑:“朱文正!你閉嘴!不要在標弟面前胡言亂語!”



    朱文正自知失言,但還是梗著脖子道:“我什麼都沒說!你才是!思想齷齪!標弟別聽他亂說……啊,標弟,你這是什麼眼神?你生氣了?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胡言亂語,我打自己嘴巴!”



    陳標收起淡漠的眼神,道:“你們倆真的過過苦日子嗎?”



    朱文正扇了自己的嘴兩下,道:“標弟,你怎麼說這個?”



    陳標道:“你們倆要是真的在地裡務過農,就不會問出這種話。”



    李文忠和朱文正對視了一眼。



    陳標道:“不過你們過苦日子的時候還小,又是在外面顛沛流離,可能沒見過農村的情況。不知者不為過,但現在你們已經是一方父母官,以後別說這種話,惹人笑話。”



    陳標每次用過於平靜和淡漠的語氣說話時,李文忠和朱文正就像是遇到了朱元璋似的,心中莫名犯慫。



    他們倆縮了縮脖子,雖然不太明白,還是乖乖認錯,並向陳標請教這條迫切請求背後的原因。



    不知者不為過。陳標並沒有生氣,也並沒想責怪他們。



    只是連自家兩位曾經在亂世中吃過苦頭的兄長尚且如此,那些高高在上卻掌握著絕對話語權的士紳文人們,恐怕更會如此。



    “大部分女人天生力氣不如男性,所以一些農活,男人一天能做完,她們要做兩三天。但這不算什麼,農活也不在乎這麼一兩日,她們若拼了命地幹活,自己的地還是能自己耕種好。但總有些事,是女人們做不了的。比如修繕房屋、推動石磨等純粹的力氣活。或者……需要打架的地方。”



    陳標回想起前世,眼神不由黯淡了一瞬。



    在大學創業的時候,他的商品和農產品有關,經常去村裡商洽。所以他雖然是富商之子,比普通同齡人更瞭解農村一些。



    在這一世,他聽多了李貞的嘮叨,對這個亂世中的農村的情況也較為了解。



    簡單來說,村莊是個“法外之地”。



    在現代社會法治社會中,每當遇到爭搶水源、宅基地邊界、以及一些雞皮蒜毛的問題時,若農村家中有更多粗壯男丁,話語權就會強一些。



    在古代,村莊的“法外之地”屬性就更強大。



    若女子家中無男丁,很容易遭遇入室盜竊、甚至更嚴重的侵害,基本不可能找到兇手,找到兇手也沒用。



    一些地痞無賴還不會一次性“殺雞取卵”,長期來敲詐、侵害。女人們為了活下去就只能忍著。



    封建時代,鄉里的事可別指望什麼官府。



    家中有父兄還好,但這個亂世中,有多少家庭是齊全的?稍稍強壯一點的男人都被強徵為兵,遇到土匪屠殺,也是先殺青壯男人以絕後患。



    所以揚州城裡大部分領田的女子都是獨身或者帶著老弱,無人保護。她們需要人來幹體力活,需要人來保護她們的財產和人身安全。



    亂世之後,農村女子就算有父兄在,也會積極地找同村青壯年成親。這樣他們就能分工合作,讓種田的效率更高,或者在風調雨順的農閒時節,一人伺候田地,一人進城找其他活幹。



    從古至今,女子單身都是在經濟條件不錯的前提下,非農村人口的選擇。



    那些在史書中有記載的孤兒寡母,各個都是在宗族幫助下才能生活,或者是去城中找紡織的活幹。所以農村宗族勢力才那麼強大。



    而揚州現在都是流民,還沒有形成可以庇佑女眷的宗族勢力。



    古代的自梳女是在商品經濟發展之後,最先在城中紡織女工中興起。



    到了現代,安全問題找警察,力氣活登陸app一鍵搖人。即使農村女性,富裕一點的家庭有各種機械幫忙,貧窮一點的若不想嫁人,揹著揹包北上南下東遷打工就成了。



    這個時代,沒有家族依靠的農村女性不嫁人,等待她們的就是無盡的地獄。所以,她們有田地後,最迫切的希望就是趕緊找個男人。



    陳標說得很細,朱文正和李文忠都聽懂了。



    朱文正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就是投靠孃家,才能勉強活下來。



    李文忠的母親早就去世了,他不太懂這些,好奇地問道:“我行軍途中,曾聽聞一些村莊有一些獨身女子特別有話語權,這是為何?”



    陳標眉頭跳了跳:“獨身、年輕女子?”



    李文忠道:“對,也沒有孩子。一般都是無子的寡婦。”



    陳標無語:“表哥,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這麼單純?”



    李文忠疑惑:“什麼?”



    朱文正:“……文忠,你說的那種寡婦,一般都是村妓,和村中許多男人有染,所以話語權自然高。”



    李文忠:“!!!”



    他趕緊想捂住陳標的耳朵,陳標卻繼續道:“若沒有宗族,又因為各種原因,呵,在這個時代,應該是理學原因,不能嫁與他人的寡婦,要在村裡活下來,就只能出賣身體。”



    南宋之前,寡婦很容易嫁出去。特別是生過孩子的寡婦,最為受歡迎。



    理學盛行之後,寡婦再嫁被認為“不潔”,甚至後來編排上寡婦不吉利的謠言,女子守寡後很難找到稱心的新丈夫。



    就算村裡的寡婦想要守節,寧願餓死也不要其他男人的幫助,但她們除了自殺,怎麼可能抵擋得住村民的侵害?



    要麼死,要麼放棄尊嚴,這很好選擇。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出門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湊不出來,糧缸裡連果腹的糠皮都不夠,這種時候,和她們說什麼尊嚴榮辱……”陳標停頓了一會兒,道,“不只是村裡的寡婦,流民中的女子,哪個沒有在路上換過好幾個男人?在咱們這群能吃飽肚子、出門有衣服穿的人幫助她們遠離餓死凍死前,誰也沒有資格去指責她們。”



    “無論男人女人,在還在為生存掙扎的時候,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你們當父母官的時候,腦子裡不要把這群百姓和理想、尊嚴、榮辱、禮節之類的詞語聯繫起來。那些文人自以為能博得農人好感的屈尊行為,比不過一捧粟米。”



    “你們真的想做出一番成績,就只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讓他們活下來,這就已經夠了。”



    陳標看得太透徹,透徹得他自己都有些提不起勁。



    朱元璋受貧民百姓歡迎,難道是因為朱元璋提高了貧民的地位嗎?



    不,這群人腦海裡根本不可能有這種東西。他們感謝朱元璋,只是因為朱元璋給了他們活路。



    那群聽了秀英夫人的名字就變得十分狂熱的女子,她們腦海裡也絕對沒有什麼“女性地位”的想法。



    無論是解放纏腳、給女子授田、幫女子尋找合適的丈夫,都是為這些貧苦女子尋找活路,所以秀英夫人才是她們的偶像,她們的“菩薩”。



    朱元璋麾下的兩個女將軍,秀英夫人手下的幾個女儒生,將領們後院的女眷們,或許萌生了一點點這樣的念頭。



    她們能吃飽,讀過書,才會思考這些問題。



    這些人自己會尋找自己的出路,自己會想辦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天書也是為這樣的人準備。



    這些都不是陳標現在要幫助的人。



    陳標身為穿越者的傲氣稍稍激發了一丁點,開始想為家人之外的陌生人做一點點事。他要做的,只是讓一些這個時代不是人的百姓變成人,沒有太多崇高的理想和遠大的目標。



    陳標本不想說這些沉重的話。



    亂世中沉重的話題太多了,若老想著這些,陳標一整日都不會開心。



    只是朱文正和李文忠作為鎮守一城的大將,作為揚州臨時的父母官,居然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讓陳標頗為無奈,只好給他們講解。



    陳標看著呆滯的兩個哥哥,不斷撓頭。



    不會吧不會吧?他兩個哥哥不都是在亂世中顛沛流離過,好不容易找到陳家,才有了好日子過?



    跟隨朱元璋南征北戰的時候,他們也應該見慣了人世間的慘劇。其他不說,揚州城的慘劇在亂世中也是獨一份的慘。



    為什麼他們居然會如此震驚,好像三觀都崩壞重組了?



    總不能是這些慘劇他們看過了就忘了,在被自己點明之後,才去深思慘劇背後代表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