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160章 幻夢蝶(四)


 周蓓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徐冰來面前,她染血的手抱著徐芊芊。徐芊芊的哭喊已然無聲。

 一根觸鬚從後貫穿了周蓓的胸膛,雪白衣襟上漸漸綻開血色牡丹。

 她站定片刻,衝雙目睜圓的徐冰來幅度很小地一搖頭。

 隨後她滑落至桌下,沒了聲息。

 隨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魔物的觸鬚竟像沾到什麼令其恐懼之物,如潮水褪去。徐千嶼回頭,人潮自禁制的破口中逃走。

 殿內變得安靜至極。

 不久之前,整個大殿歡聲笑語,此時卻杯盤狼藉,空蕩一片。

 徐千嶼在這寂靜中走了兩步,忽然停下,蹲在桌下。

 周蓓的屍首就孤零零躺在長案下,雙目睜著,被遺留在此地。

 徐千嶼不懂周蓓為何要這樣做。她的修為更低,完全可以不替徐冰來擋這一擊。徐冰來不一定會死,她卻如此丟掉了性命。徐千嶼只能歸結於,徐芊芊當真有一個好母親。

 一個好得令她羨慕的母親。

 徐千嶼頓了頓,學著師兄的模樣,捻訣將屍首清理乾淨。又伸出手覆在她的眼上,稍一用力,令她閤眼。

 周蓓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徐千嶼生生嚇了一跳,生出一後背冷汗。

 “我等了百年,終於讓我等到了,多謝你。”徐千嶼聽到周蓓的聲音,但面前的屍首一動不動,分明涼透了,那空靈的聲音用的是蓬萊的傳音入密,“我本想告訴芊芊,可是終歸不捨得。”

 “你,你還活著?”

 “我早就死了。”那個聲音平靜道,“我只是在芊芊身上留下一道殘念,若她日後入障,可以叫醒她。現下不用了,請小友搜我的魂罷。”

 未料想此處暗藏信息,徐千嶼以神識探向屍首,又猶豫起來:“可是這次讀完之後,你就消散了。你永不能再與徐芊芊相見了。”

 周蓓默了默,苦笑道:“我情願她永遠也不知道這些。”

 徐千嶼的神識掠過經脈,迅速讀取了劍修的記憶。

 周蓓的回憶是灰濛濛的,散發著雨的潮氣。

 那種灰,是父親入道前,踩著凳子在灶臺上忙碌時的炊煙,簷下聽雨時,托腮望著的霧氣朦朧的田隴。周衍自古槐村一劍入道,她隨父親拜入山門時,回頭最後望了一眼煙雨中的村落。

 父親身影在上座,如同高大的神像:“以後不能叫爹了,得叫師尊,聽到沒有?”

 她訥訥地說:“聽到了。”

 父親越來越忙,面目越來越威嚴,內門弟子越來越多,她則越來越卑弱。

 她在雨中鑄劍基,劍尖兒被撥正,一連串水珠滑落掉進水窪裡。父親難掩失望之色:“你這個資質,鑄劍基用了三個月還沒築好!真不似是我的女兒。”

 周蓓一陣心驚肉跳。

 她相信,倘若不是她遺傳了父親的靈根,還有些用,他肯定不會帶上她這個拖油瓶來仙宗。周衍最忌諱旁人說他鄉野出身,而她則是舊日生活的憑證。

 越著急,越練不好。過了一會兒,大師兄徐冰來尋來,伸手教落湯雞似的她:“哎呦怎麼這都不會。你一個練不好,我們都沒法兒開飯,餓死人了。教你。”這少年的睫毛上面沾著雨,聽人道謝時,總是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大師兄,你入師門前在哪裡生活?”

 “雪原吧。”徐冰來溪水中浣手,聞言眉峰一挑,“再早我也忘了。反正仗劍到處走,哪裡有人挑戰,便去哪裡。”

 周蓓抿唇,露出個靦腆的笑。徐冰來身上有一種令人欽羨的自由和桀驁,每當看到他,煩惱便化為烏有。

 連擊掌時敷衍著拍她的手一下,都能令她手蜷在袖內,顫抖半晌。

 她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點幻夢,直到她看到徐冰來踏過飛簷,往夢渡之外送禮,海上停著北商宮來的畫舫,畫舫上的內監傳明霞公主懿旨回禮,夢才轟然碎了。

 那是一位公主。她從前也是凡女,知道公主代表何等的尊貴與優雅。她雖然是修士,卻資質平平,就連剛入門的小弟子都比她出挑。她以前覺得,徐冰來不喜吵鬧,而她很安靜,他應該是不討厭她的。

 而現在,她卻明白了,好的人總會有更好的人來相配。

 落在頭髮上的雨停下,有人給她撐傘。周蓓回頭,是外門的師弟易懸,他此時還不是長老,而是個身著道袍的清瘦少年。大約是她的表情太過灰暗,他忽然伸手,撥開她的溼發,傘下的空氣沉悶得令人反胃,她立刻避開一步,站在雨中。

 易懸神色怪異,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放,最後無力地垂在身側,像僵死的樹藤:“師妹,我還以為,我們兩個身世相似,同命相憐。對不起……是我僭越了。”

 大約是“身世相似”幾個字刺痛了她,被輕視、被侮辱的憤怒與自卑如雪山崩塌,她化為劍光躲入了劍冢內,看著自己的劍,和不算細膩的手上累累的傷痕。

 練劍的那股勁兒一下子便散了,周蓓在劍冢內抽泣起來。

 身為掌門之女,好像沒有得到任何好處;與其如此,倒不如當年留在村落裡,說不定現在也有了很好的人生。

 也是那日之後,她做了一件錯事。

 父親要她嫁給徐冰來時,她沒有出言反對。縱然她知道徐冰來心有所屬,仍然趁人之危,裝作不知,成為父親牽制大徒弟的棋子。

 我怎麼反抗得了?她這樣告訴自己。她自小就馴順、乖巧,只有做個沉默寡言又拎得清自己斤兩的人,才不會被厭棄,這件事也是一樣,都是被逼的。

 她給徐冰來裝好餐食,再給自己腰上繫上香球。回去之後,洗了三遍,才洗去自己身上的味道。此後她再沒用過那種迷幻香,每到聞到這個味道,都會令她有些噁心,想到自己得到的東西,有一部分是偷來的。

 她如願與徐冰來結了道侶,一面是欣喜不已;一面卻是痛苦非常。父親對她的利用越發極致:掌門手上的信件,總要她先拆開看過,再傳遞給太上長老;她偷偷篡改的密令,有百八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