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74章 終 結局

    宮人扶著柳簪月從地上起身, 她玉顏蒼白如紙,整個人沒有一點力氣,凝著裴筠, 倒是不再高呼低喃, 安安靜靜, 任由宮人扶, 或者說拖著她往偏殿去。

    路過裴筠身邊時,她驀然笑了一聲, 笑聲詭異。玉脂簪釵半松, 美眸赤紅,極盡悽豔。

    裴筠靜靜看著柳簪月, 辨出她的口型, 說的是“你也永生難得所愛”。

    裴筠俊容波瀾不興,只澹靜一笑,亦以口型答:“未必。”

    柳簪月笑得更高聲,幾乎刺耳。宮人心裡暗暗發毛,覺得昭容娘娘莫不是失心瘋了?趕忙快走幾步,拽著她退了出去。

    其餘人等亦被裴筠揮退,朱漆大門緩緩閉闔, 晃過密列的甲羽冷影。深殿幽幽, 一時只剩皇帝與裴筠父子二人。

    裴筠在御榻邊坐下, 端起榻邊那碗新熬的藥,隨手攪了兩下。苦澀藥香,掩去兩分他身上的血腥氣。

    皇帝已然察覺這個兒子的意圖,無力地躺著,睜大了眼睛瞪著他,臉孔漲得青紫, 嗓子裡發出呼呼嗬嗬之聲。

    裴筠垂眸望去,長睫在秀面上投下影絡,陰翳裡眸色看不分明。

    負責宮禁戍衛的禁軍中,右衛大將軍,是他的人。

    除此之外,這段時日,裴筠暗中招攬朝中武將。他的舅父江景元是從戎之人皆敬仰的名將,卻含冤而終。雖大部分江景元的仰慕者依然篤守忠君之道,他仍收攏起來一支不弱的武裝力量。

    今夜淮平王攻丹鳳門,右衛大將軍有意拖延,待其餘禁軍隊伍趕來支援,更保留兵力,讓他們同淮平王的私兵拼殺。

    待兩方疲敝,遍地橫屍,箭鏃零落,刀光劍影不息。右衛大將軍站在高聳的門樓上,看著獵獵旌旗擁著一支隊伍,長驅直破禁宮之門。

    濃煙滾滾,遮雲蔽月。

    曾經定北侯江景元,便是敗於皇帝一手策劃,這般的局。只是而今,時移勢易。

    或許是天意使然。其實裴筠原本的計劃裡,並沒有淮平王起事這一環。他原本就計劃起兵,他要抓住的,是裴策不在京中的時機。

    在江淑妃告訴他柳昭容的一番話後,他便覺蹊蹺,有意派人去吳郡調查柳昭容過往,可惜所獲的信息十分有限且模糊,他只有隱約的猜測,派人秘密監視起淮平王府。

    後來,江淑妃在宮中,查出了柳簪月同外界聯繫的渠道。裴策離京後,裴筠便決心部署,將宮外傳遞給柳昭容的香料換成了金丹。

    直到薛亭在朝堂上,揭露淮平王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裴筠才預感到淮平王府必有動作,定下今夜之計。

    裴筠闔了闔眸,眉心微蹙,有掙扎,不忍和痛苦,再睜開時,眼底如墨玉,湛湛澄澄。

    “這藥是沒有用的。”裴筠溫聲開口,依稀是尋常人家捧卷西窗下,同父親閒話文章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全非如此,“還要多謝父皇,派兒臣去黔中道治災,兒臣在那裡,意外得到一味苗族奇毒,可致癮,可致死。”

    話說到這裡,皇帝反而平靜了少許,只是頹然地虛喘著。

    裴筠放下了手中龍泉青瓷藥碗,不知想了些什麼,緩緩說道:“此毒並非無法可解。兒臣手中,有解藥。”

    皇帝愕然,有些艱難地仰起頭,想要辨清他的神色。

    裴筠卻不與皇帝對視,兀自平視向窗外,長夜沉釅如墨染,猶有未散的煙塵瀰漫,卷出猙獰形狀。

    他的嗓音清潤,如冽泉淙淙淌出來:“只是縱然毒解,父皇的身體已受損,恐不宜操勞國事,兒臣諫言,請父皇禪位,為太上皇,安心頤養天年。”

    禪位於誰,不言自明。

    皇帝沉默片晌,倏地急喘著發出嗬嗬的笑聲。

    裴筠緘默地看向他,玉容白皙,明滅火光映上去,似一幅淡墨山水。皇帝笑完,似乎還有話要說,只是發聲艱難,裴筠耐心地等。

    最終皇帝說的是:“你終究不是懷瑾。”

    他這一生,對兒子都少有溫情,反而到這個時候,話裡染了老父親的滄桑感慨。

    裴筠亦輕輕笑了一下,有兩三分寥落意味。

    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他終究不是裴策。既已到逼宮的這一步,若今日換作裴策是他,恐怕不會有最後的心慈。弒父殺君,裴策做得出,可他不行。

    皇帝的話,彷彿只是一句感嘆,並無將二者較量出一個高低之意。裴筠卻想起,從前國子監的先生曾言,治世和亂世所需的君主不同,他莫名很想問一問父皇,當今正值治世,他是否本就比大皇兄更適合這個位置?

    卻無問的必要了。一切已然塵埃落定。

    他會是一位仁君。

    他的目的,不止於公,更在於私。唯有坐上至高的龍椅,才能護住他想要護的人。

    裴筠輕撣袍擺,正欲喚宮人入內伺候筆墨,請皇帝擬旨禪位,殿外卻驀然再起廝殺聲。

    他霍地起身,往窗外望去。火光照徹長夜,精兵從四面圍攏而來,無數刀劍交錯,森冷寒芒逼得人眼欲盲。

    夜風烈烈入殿,裴筠秀長的身軀輕輕一晃,旋即站穩。雋潤如玉的面龐上,染出溫寂慘淡的一笑。

    他還是敗了。

    裴筠要搶裴策不在京中的時機,殊不知他挑的時機,實乃裴策為他選定。

    裴策派人下江南調查柳簪月往事時,查到不久之前,另有人打探過這些消息。從那一刻起,裴筠的行動,皆落在裴策的謀算和監控之中。

    裴策從餘杭郡寄給薛亭的密信,僅寥寥四字:“四月十三。”

    這是薛亭揭出四皇子和淮平王反心的日子。換言之,淮平王和裴筠起事的時機,本就是裴策所擇,足夠他秘密返京,部署一切。

    紫宸殿外的血戰結束得極快。裴筠款步邁出殿外時,只見火光映在廊廡下的重簾,如煌煌游龍。

    裴策一身墨袍,提劍而立,身後精兵整肅,血染長階。而他站在這一片狼藉沙場間,分明劍尖染血,眉眼卻只是冷淡凜倨,不染嗜血的戾氣,彷彿周遊人間,矜貴的神祇。

    裴筠的目光,順著他劍尖的血一路看上去,卻在觸及他腕間時猛地一顫。

    裴策腕間鬆鬆繞著兩圈小葉紫檀佛珠,禪性沖和,在這場景裡有說不出的詭異。然而裴筠的震驚,只因他認出這串佛珠,乃江音晚母親的遺物。

    裴筠驚愕地抬眼,對上裴策那雙沉定寡漠的漆眸。

    往事在眼前閃過,裴筠憶起昔年,朦朧地知道心悅一人時,在舅父江景行的書房裡,無意間看到一幅畫卷,落筆秀致,猶帶生澀,絕非舅父所作。

    他猜到這是誰的畫,少年的心怦怦跳起來,想要看得再仔細些,卻被舅父用書卷遮過。他只記得畫中人一襲白衣,雋潤秀頎。

    他從此著俊雅白衣,做溫潤君子。

    裴筠望著眼前人,心裡豁然有光亮通透鑿入,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然而這豁亮的穿鑿,生生將他的心破開一個大洞,寒風長貫而入。

    原來是大皇兄。

    原來他再怎麼學,都不會是畫上之人,而畫上之人再怎麼變,依然得江音晚心悅。

    此情此景,他再無旁的選擇。

    況且那是江音晚的選擇,從那麼早開始,就做出的選擇。

    裴筠幾乎木然地跪地,聽見自己的聲音,端端朗朗,響在幽曠的寂夜:“臣弟已平裴昶之亂,恭迎皇兄歸來。”

    今夜,他是護駕還是謀反,只在裴策一念之間。

    此時已是初夏,裴筠卻覺夜風透骨生寒。頭頂的視線只是輕輕淡淡地落下來,便似有千鈞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良久,裴筠終於聽到那道磁沉的聲音漠然道:“皇弟起來吧。”

    彷彿一道赦令。

    裴策的確不是仁善之輩,然而他缺的那點仁心,可為江音晚而生。

    今夜至此,方是真正塵埃落定。

    貞化二十四年四月中,山陵崩。太子裴策繼位。於次月底行登基大典,立江氏女為後,尊其生母懿仁皇后與嫡母趙氏為皇太后。

    定北侯江景元沉冤得雪,江家被流放的男丁得以返京,江景行身體抱恙,難禁車馬勞頓,暫於途中驛館休養。被扣押、沒入教坊的女眷亦皆無罪而釋。

    新帝感定北侯忠烈,追封其為忠國公,由其子江寄舟襲爵。

    太后趙氏自先帝駕崩後便閉門不出,對外稱傷心過度,抱病靜養,坊間卻猜測,是被新帝軟禁。

    同樣因先帝駕崩而“傷心過度,抱病靜養”的,還有柳太嬪。據宮人稱,她的病乃神志不清,終日瘋癲,終於在不久後便隨先帝而去,葬入先帝妃陵。

    可就在柳太嬪仙逝後不久,有一老婦,抱著一個黑漆漆的盒子,從京城回到江南東道吳郡,立起了一個無名冢。

    除先帝四皇子被判處斬刑外,其餘諸子皆得晉封。晉王裴筠自請為先帝守陵三年,三年後赴封地。

    次年,新帝改元建興。從此開啟一段輝煌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