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55章 解

    (三合一) “你自己來看,我心裡究……

    裴策凝眉, 伸手去握江音晚的手,察覺到她下意識瑟縮一避。他繃著下頜,不輕不重捏住那截皓腕, 長指順著她纖手滑過去, 一一扣入她的指縫。

    到底體諒她此刻心緒不佳, 裴策按捺下眸底晦色, 緩聲道:“既然是你兄長隨身之物,便讓他呈上來, 你也一同看看。”

    江音晚微愕, 望向他。他是對矯詔之事並不知情,還是有意演戲, 她不敢去猜, 怕自己的心向他傾斜,反被他輕易愚弄。

    她的瞳仁如薄透的琉璃,零落淚影映出裴策分明的輪廓。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若自語,應了一句:“好。”

    李穆傳喚謝衛率入內。謝統一身緋色戎服單膝跪地,拱手時兩間虎頭披膊鏘然有聲,雙手呈上一道浸染血漬的黃綾卷軸。

    江音晚心跳一滯, 果然是前世那封矯詔。

    明黃之色如淬毒, 滲痛江音晚的雙目, 她渾身抑制不住地戰慄。其上斑斑血跡,是兄長這一路受傷的血,亦是大伯與其麾下所有亡魂的血。

    慘烈的殷紅,濃至暗褐,刺在她眼底,將那一汪脆弱琉璃砸得支離破碎。

    裴策與她交握的手掌察覺到她的顫抖, 側首垂眸凝她一眼,終究沒問什麼,只是指節略微用力,將她柔荑輕輕捏了捏,再緩緩放鬆些許。

    他向謝統言簡意賅吩咐將之打開。

    謝統恭聲領命。貼金剝落的卷軸緩緩而開,那黃綾地上祥雲瑞鶴的圖案已被血跡浸透,鐵畫銀鉤的字跡斷斷續續依稀可辨。

    “……今聞安西節度使反,已奪陽關至沙州,爾駐北庭,當速率兵過天山,平定叛亂……”

    “皇帝信璽”四個硃紅篆字,只在一團血色裡模糊露出邊角幾筆,卻已足夠認出是發兵所用的璽印。

    裴策的面色一分一分沉下去。墨袍上自前襟至肩頭平金繡出猙獰夔紋,襯著他峻漠鋒利的下頜。他未發一言,然而威壓如山,讓謝統持卷的手都隱隱發軟。

    因捲上字字,同他筆跡幾無二致。

    被他扣在掌中的細嫩柔荑,愈發劇烈地顫抖起來。裴策蹙眉側首,看到江音晚面色孱白,雙眸黯然無光,只怔怔凝在這幅黃綾上,身姿搖搖欲倒。

    室內燃有燻爐,裴策已為她解下了出門時披上的銀狐裘,亦摘了帷帽,此刻只一身狐肷坎肩罩著月青上襖,似竹間初月,清幽一線落於掌心,無論如何都握不住。

    裴策當即伸臂將人攬在懷裡,向李穆漠然一瞥示意。

    李穆趕忙帶著眾人退出去。謝統顫巍巍將這封意料之外的“詔書”置於桌案上,便忙不迭退下。

    江音晚木然地由裴策擁著,視線仍空洞落於那封矯詔上。隔世再見,猶能牽扯出心底鈍刀割磨般的痛楚。

    裴策將她緊緊擁在懷裡,那般的用力,有一霎失了方寸,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確認她的存在。他下頜抵在她的發話時,江音晚能感受到他胸膛輕微的震顫。

    他喉結滑動,嗓音低沉得染了黯然,喚了一聲:“晚晚。”

    隨後稍稍放鬆了緊錮著她的雙臂,緩緩道:“晚晚信孤,孤直到方才才知,原來江家父子曾收到這樣一封‘詔書’,誘其出兵。上面的字跡,絕非孤所寫。”

    江音晚久久沒有回答。裴策退開少許距離,稍俯身與她平視,幽邃漆眸,認真諦視她的眼,只覺那雙瞳仁裡淚意如破碎琉璃,望下去卻是無光無瀾的寂靜。

    他剋制下心頭的慌意,一手握在她的薄肩,另一手輕輕捧著她的臉,再喚一聲:“晚晚,相信孤,好麼?”

    江音晚空茫視線終於漸漸聚焦在他的面龐,聲音亦淡得似竹葉凝露映出的一點寒月,一句一句平靜道:“殿下問我,前世,建興元年三月,從晉王府回宮後,為何對您態度轉變。

    “當日在晉王府,我並未與表兄相見。我見到的,正是這封矯詔。”

    裴策一怔。

    江音晚的杏眼裡,淚珠無知無覺地滾落下來,分明眸底寂寧如古井,可為何眼淚那樣多?裴策拇指指腹一遍遍為她拭去,卻似乎淌不盡一般。

    “我多麼希望相信殿下,然而先有柳太嬪之言,後有這封矯詔。且兄長告訴我,他一路受人追殺,九死一生,又安知不是殿下派去的人?我怕我一時信錯……他日有何顏面去見江家先祖,去見我的父親和大伯?”

    那淚珠分明冰涼,落在裴策指尖,卻似乎滾燙,直直在他心頭灼出一個血肉模糊的洞來。

    他從不知道,江音晚一人承受了這樣多。怪不得,怪不得她在他身邊一心向死。

    彼時只道晚晚厭他至此,卻不知背後竟是這般緣由。想來她豈止厭他,她該是恨他入骨,為這恨意甚至斷送了性命。

    裴策指尖幾乎輕顫,拇指指腹欲再一遍去拭她的淚,卻驀然頓住。

    他細細再看一眼江音晚眸底神情,只見一片愴然,確認一遍未窺見對他這個動作的厭惡和牴觸,指腹才輕輕落在她柔膩面頰上,將那滴淚抹去。

    那停頓微不可察。只是不知她的厭惡是否一時被那片死寂掩去。裴策不敢再深思。

    他將嗓音放得極柔緩,亦極鄭重:“孤不曾派人追殺江寄舟。你也知道,真正同安西節度使勾結的是淮平王,而將謀反罪名扣給江家的是父皇,這兩方都欲斬草除根。

    “前世,孤也曾暗中下令尋找江寄舟蹤跡,卻一無所獲,直到他於建興元年返京。今生,孤亦派人搜尋,才險險將他救回。”

    裴策慢慢鬆開江音晚,端然而立,抬掌併攏三指起誓道:“孤絕未做過構陷江家之事。是何人設計仿孤筆跡製成矯詔,誘江家父子出兵,又是何人安排王益珉獻策,炮製冤案,柳昭容又為何要對你說那番話,孤都會一一查清,必給你一個交代。”

    也必讓他們一一付出代價。他將殺意凜倨的最後一句,默默斂下。

    他蕭蕭肅肅站在那裡,頎謖峻拔,眸底湛湛,如一片深湖,讓人幾乎要溺斃其中。

    江音晚定定望著他,似隔著十年光陰,甚至茫茫生死,去望當年讓她一見傾心的雋潤少年。她曾抱著那份愛戀枯死枝頭,而現在他對她說,相信他。

    她始終希望相信,只是不敢,那樣多的鮮血和刀光,在二人之間劃出千丈溝壑,教她不敢逾越一步。

    江音晚沒有說話。冬日薄薄日色,勾染眼前修眉俊目,深刻輪廓。有細小淺金的塵,在光影裡浮動,漾進她的淚眼,沉寂中再度映出點點波光。

    柳昭容用心可疑,其言不可盡信。

    裴策若有心瞞她,大可除去兄長性命,又或者毀去這封矯詔,何必特意拿到她的面前?

    江音晚心裡有了答案,只尚存躊躇,不敢確認。

    裴策慢慢放下了立誓的手,向她身畔伸去,似要握住她的手,卻終究頓住,緩緩落回,負於身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緊握成拳,青筋畢露。

    他眸色一分一分涼下去,濃黑如徽墨潑濺,夜色寂寥,他半垂下濃睫掩去,竟有落拓頹唐之意。

    江音晚終於輕聲道:“我願意相信殿下。”

    我自幼被家人護得太好,自問從不是多有勇氣的人。一句相信,便是全然的交付,是我押上全部孤勇的豪賭。

    裴策,但願你不要讓我的勇氣,成為一個笑話,一場罪孽。

    那嗓音輕緲若無,卻讓裴策如將死之人窺得一線生機。他目光驀然凝注在江音晚面上,欲辨出她話裡是真意還是敷衍。

    江音晚卻微微偏頭,避開了他過於患得患失以至於顯出銳利的視線,看向病榻上的江寄舟,道:“殿下還是喚太醫和大夫們進來吧。”

    裴策眸光在她側頰一滯,幾不可察地黯沉一分。卻只是輕輕頷首,道:“好。”

    江寄舟情狀兇險,起初是面色發青,高燒不退,口鼻不斷滲血,到了申時末,面色驟然轉為脹紫。

    吳太醫吩咐婢女為他灌下吊命的湯藥,然而一掰開口腔,他口中便大口大口地往外湧出血來。

    裴策本欲勸江音晚離去,然而她如何能夠放心?她執意守在這裡。

    裴策知道江寄舟的安危是他同晚晚之間遊絲般的一縷細線,若江寄舟出事,晚晚方才說的相信,恐怕再不作數,亦不敢再勸,只默默陪著她。

    他在這裡,滿室太醫和大夫皆繃緊了頭皮,斂聲屏氣,眼看江寄舟情況惡化,更是人人驚出了一身冷汗。

    最後強行灌了藥下去,又施了針,脹紫總算退去,然而依然面如金紙,從麵皮下透出一股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