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44章 香

    裴策其人,那般強的獨佔欲和掌控欲,淡漠俊容下時時斂著峻險,她每一步都似踏在薄薄冰面,罅隙裡可窺見腳下萬丈寒淵。相處的日夜點滴,足以教人身心俱疲。

    江音晚輕拂珠簾,嫋嫋站在那裡,珠光淺淺,流轉在她側容,心頭竟升起預感,自己只差最後一片鴻羽的分量,便會被徹底擊垮。

    寶相花錦履慢慢踩上黃地桂兔紋妝花繡毯,她走向裴策,婉聲問他:“殿下,何事?”

    裴策輕輕牽過她的手,將她拉近到面前,下一瞬,勁瘦臂膀橫過不盈一握的纖腰,將人攬到膝頭坐下。

    婢女例該入內掌燈,見此情形,皆識趣地退了出去。

    遠處的天際,落霞如血,變幻流離。窗外漸漸地暗下去,如滴墨入水,夜色緩緩噬滲而來。

    裴策大掌錮著她的腰,靜邃漆眸落在她的面上,過分的淡寂,如無波無瀾的潭面,映出她的影。

    可寂潭般的表面只是脆弱一層琉璃,她望見底下翻湧的墨浪,勢有萬鈞。

    餘光裡,他另一手仍慢條斯理捻著掌中物件,銀質累絲,長約兩寸,墜飾細細流蘇,隨他動作輕拂。

    江音晚腦中驀然嗡的一聲。

    裴策已將東西遞到她的眼下,是一枚精雕細鏤的銀累絲香囊。

    淺淺麝香氣息,摻雜在蘇合香裡,透過累絲鏤刻的縫隙,幽然滲出來。

    正是避子之用。

    江音晚只覺呼吸一窒,芙蕖面上,血色一霎褪盡。她將瑟瑟視線從香囊上移開,怔然望著裴策。

    裴策將她那一剎的驚愕收於眼底,容色靜得莫測,咬字從容,緩聲問:“晚晚,告訴孤,此為何物?”

    他顯然已知道了答案。

    江音晚明白絕瞞不過他,只能努力矯飾避子的緣由:“殿下,東宮未有正妃,我若此時有孕,會讓您和未來的太子妃生出嫌隙。”

    裴策澹靜地看著她,耐心聽她說完,未發一言。

    江音晚垂下眼睫,死寂中只聞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沉下去。

    片晌,她聽見裴策輕輕哂笑了一聲,沒有絲毫情緒:“晚晚倒是為孤,思慮周全。”

    這話,她不知該如何接。她垂著眸,視線裡是裴策身上墨袍,濃黑如夜,幾乎要將人吞噬。織金錦緞繡著暗線螭紋,分明是吉祥寓意,卻猙獰可怖,一如歲月。

    天色愈發暗下去。銀累絲香囊那一線幽光如寒刃,鋒利逼人。裴策冷白的俊容隱在暮色裡,如九重雲霧籠住的崇峰之巔,行一步便是險崖萬丈。

    他吐字極緩,染著矜冷慵慢,徑自忽視了江音晚蒼白的解釋:“晚晚還是不願為孤生一個孩子麼?”

    還是。

    何謂“還是”?

    江音晚駭然抬頭,杏眸圓睜,浸著不可思議的驚痛。

    前塵未沉,如崩裂的玉珏,每一片碎屑,都帶著銳利無奪的寒芒,終於盡數向她逼來。

    她和裴策,曾有過一個孩子。

    那是建興元年的六月初,江音晚被診出有孕一月餘。

    六月正是酷暑時節。夏季有那樣多消暑的美食,窖藏冰塊細細雕琢出峰巒亭臺,置於剔透的白玉盞中,綿密乳酥淋上去,名曰“酥山”,配小龍團茶,清涼解暑。

    然因她素來體質虛寒、脾胃虛弱的緣故,裴策本就不許她多用。診出有孕後,更是一點都不允了。

    紫宸殿的內殿裡,原本置了鎏金鏤花的冰鑑,蘊霧生涼,亦被勒令撤下。

    江音晚懶懶伏在填漆描金羅漢榻上,姣柔側頰貼著定窯雲頭瓷枕,睡夢裡無意識地蹭著枕面,攫取白瓷那一點清涼。

    長日寂寂,瀲兒執著一柄瓷青湖色月圓紈扇,輕輕扇著。微風撩動一縷鬢髮,窸窣拂在耳側,細細的癢。

    紈扇的風驀然無聲停下。江音晚在半夢半醒間微蹙了眉。忽有溫熱觸感,擦過耳側,慢慢將那縷碎髮抿到耳後。

    清風又起,勁道明顯大了些。

    江音晚迷濛地睜開眼,看到裴策執扇側坐在榻邊。午後日頭透過荷影重重的窗紗,描摹他側顏輪廓,有莫名溫柔意味。

    江音晚重新倦倦閉上了眼。長睫如蝶翅翕動,顯然是裝睡。

    裴策難得並不計較她對自己的倦怠,嗓音低醇:“晚晚,朕擇了一些字,又讓禮部和司天臺看過,選出這幾個,你看看可有喜歡的,用作咱們孩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