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46章 訣 龜息丸

    寒風吹得院中牙雕燈籠輕晃, 流瀉在滿地積雪,泠泠一片銀湖靜淌,恍若春風拂過江南岸, 梨花零落遍。

    教人又憶起當年, 紅牆下漠漠雰雰, 積雪如玉塵。長空湛湛, 少年白衣如江南酥雨,溫潤淺笑, 問她:“你是誰家的孩子, 如何獨自跑到了這裡來?”

    那幅畫面驟然暗下去,一瞬經年。濃夜如墨海, 眼前男人一身玄青羽紗面鶴氅, 眉眼間依稀是當年舊影,只是輪廓深峻,鐫然如刻。

    絮雪落在他的肩頭髮間,遠遊三梁冠下染開了輕淡的白,彷彿心期不遠,一瞬即是白頭。

    江音晚聽見裴策嗓音沉緩:“天寒雪滑,還是回屋去吧。改日得空, 孤再陪你走走。”

    她仍淺淺彎著唇角, 看那盞八角琉璃風燈暈亮他身週一圈積雪, 頎謖身廓投下一道峻挺的影,雪地便如一塊帶了缺口的玉玦。

    這念頭並非祥兆。“玦”與“訣”同音,玉玦常用以寓決絕。

    瑩薄脆弱的雪色,在杏眸中破碎成萬點細潤清光。朔風蕭蕭有聲,江音晚心裡竟漸漸歸於寂靜,只輕輕應了一句:“好。”

    她由秋嬤嬤扶著, 轉身之際,憶起幼時曾特意重新走過宮中那段罕有人至的小徑,當日掩在白雪下的青磚,雕紋整密,原是“萬字不到頭”的刻樣。

    萬字不到頭,連綿無斷絕。她與他卻是這樣快便該走到盡頭。再走下去,唯剩剖心噬骨,兩敗俱傷。

    回到簷下,不過短短兩步。江音晚嗓音緲若呢喃,柔柔向秋嬤嬤吩咐了一句:“往後院中的積雪,都掃了罷。”

    秋嬤嬤卻回頭,躊躇著看了裴策一眼,是請示之意。

    姑娘並不知道,東宮與太子所有私宅,積雪皆不許盡掃,是多年的規矩。

    夜色濃稠,屋脊鴟吻無言相對。琉璃風燈流輝不定,裴策淡淡注視著江音晚的背影。一柄二十四骨油紙傘下,純白狐裘攏著水姿玉骨。

    是他曾於茫茫暗夜裡,窺見的一線天光。

    自母后仙去,他在禁宮中嚐遍人情冷暖,入朝堂更是舉步維艱,那些明槍暗箭、冰冷籌謀裡,只有那個純摯的小姑娘,曾予他一點清澈的暖。

    他一路磨牙吮血,撕開詭譎風雲,淬鍊出斯文皮囊下一副涼薄狠戾心腸,終從一枚皇權棄子,成為滴水不漏、運籌帷幄的執棋人。

    回頭望去,才驚覺那個小姑娘已長成亭亭少女,而自己對她,亦已變了心思。

    漫漫長夜無月,太過孤寒,貪婪卑劣滋長,他未思回報,只想將那束光私藏,禁錮,吞吃入腹。

    他刻意忘卻了那段時光裡軟弱無能的自己,卻永遠記得,與她相遇在一地積雪上。小姑娘一身大紅狐氅,裹得似個糖葫蘆,鮮妍明媚。

    從執念生根抽芽的那一日起,東宮與所有宅邸的積雪,再不許淨掃。

    她想必早已忘卻。若她還記得,定會後悔,當年那樣懵懂地跌撞入他的世界。

    既然她想要將雪掃去,那依她便是。積雪難行,教人擔心她跌倒、受涼。

    裴策向秋嬤嬤微微頷首。

    江音晚的背影已揉入寢屋溫暖燈火,他在暗夜裡靜靜望著,一如過往他於寒夜覬覦天光的那些年。澹然眸底有晦浪幽沉,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