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24章 三合一 酒

    月色如水, 輕輕映在江音晚孱薄的肩頭。纖柔的一道人影,面向裴策,虛扶門框而立, 身後紛揚絮雪被朔風拉扯著, 涼意滲上她的脊背。

    江音晚的身上, 只薄薄一層軟緞寢衣。室內溫暖如春, 可她竟驀然覺得,邁步入內, 更寒。

    方才寢屋內燈火已熄, 唯外間裴策的手邊,案上一盞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 瑩然暈開一點光, 映上男人輪廓深若雕刻的側顏,半明半昧。

    裴策靜邃的漆眸,斂著深不可測的峻冷,面色卻依舊淡寂不變,漠然看她往後緩緩卻了半步,隨後駐足不動。

    他一手支頜,良久, 好整以暇重複一遍:“過來。”

    那燈火的光, 在江音晚的眼前, 漸漸模糊成暈黃的一團,原是淚霧漫漶了她的視線。蜷長的睫翕合,那淚珠就撲簌而落。

    她本已迷濛陷入半夢半醒間,倏然記起,自己還未向裴策懇求,搭救自己的父親。

    於是驀然睜開眼, 身邊卻已空蕩,唯有男人殘存的體溫,和淡淡龍涎香氣。

    她一時慌亂,恰聽見外頭有隱隱的人聲,連鞋都未穿,赤足踩上黃地桂兔紋栽絨毯,往外走去。

    只看到裴策背對著她,同李穆交代了一句什麼,接著便信步從她身邊而過,喚她上前,面色不豫。

    是因自己聽到了他的公務,所以殿下生氣了嗎?

    江音晚心底的酸澀如枝蔓攀升,方才上過藥的地方,泛上了辣辣的疼。她扶著門框,緩緩上前一步。

    案上的燈火幽微,映上她的面容,讓裴策看清了她雪頰上的淚。於是那俊容,更沉一分。

    “哭什麼?”嗓音矜淡,壓著不易察覺,薄薄的怒,和掩得更深的慌。

    若她聽到了……

    若她是為裴筠而哭……

    江音晚卻突然鬆開虛扶門框的手,踉蹌一步,嗚咽出聲:“殿下,我腿好疼。”

    裴策那如古雕畫刻一般的俊容上,難得倏然變色,大步上前,將人攬入懷裡。

    這才發覺她的身子早已凍得冰涼,而那軟玉般的足,竟就這樣赤著踩在絨毯上。

    裴策薄唇抿得平直,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入內,將人放回床帳之間,用衾被裹起。

    自己在床沿坐下,一手握住了那雙冰涼的玉足。語聲沉沉:“怎麼穿這樣就往外跑?”

    江音晚低微地啜泣著答:“我醒來見不到殿下,一時著急。”

    裴策輕闔了濃睫,緩了緩神色,湊過去,下頜在江音晚雪頰上輕蹭,亦沾染了溼潤:“是孤不好。”

    他至湢室擰了熱帕子來,輕柔擦拭那雙雪足。室內溫暖,錦衾裹身,江音晚漸漸恢復了體溫,可那面色還是勝於霜雪的蒼白。

    裴策在她淚痕未乾的小臉上輕啄了啄,隨後掀起錦衾,查看她的傷處。江音晚還是感到羞恥,別過頭去。

    方才上過的藥,行走間被蹭去些許,磨破的纖薄肌膚,又滲出了血。裴策重新細緻上了藥,淡聲叮囑:“這幾日便少走動。”

    江音晚雙眼含著淚霧,怔怔對著裡側的床幔。裴策靠過來,輕扳她的肩,問她:“餓不餓?方才你說想吃蜜合乳酥,孤讓膳房做了,要不要用一些?”

    江音晚將目光轉回他的臉上,半晌,軟軟點一點頭。

    裴策未喚婢女,親自去外間端了那疊蜜合乳酥進來,置於床頭的金絲楠木櫃上。握著江音晚的肩,扶她坐起,讓人倚在自己的胸前。

    一手攬著她,一手取了一塊蜜合乳酥,遞到她唇邊。

    江音晚卻微微偏頭。她已經知道,不能拒絕裴策的餵食,只是她在裴策去取糕點的時間裡,終於醞釀好了懇求的措辭和勇氣。

    她抬起眼望向裴策,淚洗的瞳仁如揉了漫天星子,聲音哀軟:“殿下,音晚能求您一件事嗎?”

    裴策低頭與她對視,淡淡“嗯”了一聲:“你說。”

    “音晚的父親還在流放途中,他平素身體便算不得強健,怎禁得起山長水遠、氣候惡劣之苦?”

    江音晚說著,又垂下淚來,星光破碎墜落:“殿下能不能,讓人照看一二?”

    裴策已放下了糕點,搭在她肩頭的大掌輕拍著:“不必擔心,孤已吩咐人照料了,不會讓江夫子有事的。”

    江音晚垂眸,低咽一句:“多謝殿下。”

    忽然聽到頭頂上,裴策輕輕笑了一聲:“這就是你今日舉止的緣由?”

    那語氣卻極淡,並無多少笑意。

    江音晚不安起來。他會不會因為自己的別有目的而生氣?可是從一開始,二人之間便是交易,她又猜測裴策不至於為此生怒。

    小心地重新抬眸,去窺探他的神色。然而裴策只是眸光疏淺望著她,看不出多少情緒。

    良久,裴策重新捻起一塊蜜合乳酥,卻不是遞到懷中人唇邊,而是自己懶漫打量著。

    這蜜合乳酥,由酥油蜂蜜熬牛乳製成,口感柔滑,質地甘膩。

    裴策隨手捻動,似漫不經心地看了一會兒。遞到江音晚的唇邊,耐心喂她一小口一小口吃完,還替她拭了拭唇。

    他慵然的目光,輕輕落到了江音晚的面上。

    這夜,裴策神色清寡,素來不喜甜食的他,藉著懷中女子的甜膩唇瓣,將那蜜合乳酥,細細品了一遍又一遍。

    “既然你想學,孤多少該稍教一些。”

    他語調淡而緩,如鷹隼低慢盤桓。強勢扣住了江音晚的柔荑,牽著她貼近自己,將她眼底駭懼慢慢吻去。

    漫長的時間後,他在江音晚耳邊,輕喟般喚了一聲“晚晚。”

    江音晚已雙目盈淚,聽到這一聲低喚,竟不由生出恍惚。

    從未有人這般喚她。裴策亦不曾。然而她莫名覺得熟稔。熟稔到,竟似被人喚了許多年一般。熟稔到,牽起心頭無名隱痛。

    *

    紫宸殿。

    皇帝躺在明黃的床帳之內,頭上紗布繞過一目,平金繡雙龍戲珠的寢衣下,更有厚厚紗布裹纏著胸腹。

    嬪妃輪流侍疾,今日恰是輪到柳昭容。

    尋常嬪妃侍疾,皆不能留宿紫宸殿內,過了酉時便該離去。然而柳昭容素來得寵,往日也有過留宿的先例。

    是以她提出留下照看時,太監總管福裕未作阻攔,而是躬身,歉然一笑:“委屈娘娘今晚在榻上將就一夜了。”

    柳昭容溫柔淺笑:“有勞福公公安排。能侍奉在陛下榻前,是我的福分,怎會是將就?”

    她生得一雙天然含媚的眼,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有狐狸般的勾魂奪魄,然而性情中又帶著似江南煙雨的柔順溫婉。

    後宮嬪妃有時議起她,會以帕遮面,竊竊道一句,男人怎偏就吃這套?

    寂夜闃然。為便於照料傷重未醒的皇帝,寢殿中燈燭沒有全熄,留了離明黃床帳較遠的幾盞鉅製落地紗燈,暈黃的光染上地面平滑如鏡的金磚。

    柳昭容躺在御榻之側的填漆描金雲龍紋榻上,望著龍床方向。那明黃之色,在寂夜中深沉無聲,如蟄伏的獸,噬盡人心。

    當地擺著的鎏金大鼎上,嫋嫋輕煙升起,一室的龍涎香氣。宮人皆退出了寢殿,無人嗅得出,其中微末的異樣。

    那香料,毒性極隱蔽,日積月累地滲入人體。即便太醫診脈,也只會覺得是陛下縱情聲色,虧空了身體。

    譬如這次,皇帝冬狩所受的傷,其實並不兇險,卻已昏睡數日。太醫隱晦稱,其中有陛下素日過於辛勞的緣故。眾人皆明白其中意指,心照不宣。

    柳昭容凝著那絲絲縷縷的輕煙,聽著滴漏之聲,一宿無眠。她需待輕煙燃盡,在天亮宮人入內前,親自處理了爐中香灰。

    次日辰時,接替柳昭容的嬪妃候在整塊漢白玉巨石斫成的高高臺階下,看著柳昭容自紫宸殿而出,長長的指甲嵌入掌心,咬牙低低吐出“狐媚”二字。

    柳昭容絳唇莞爾。長長錦繡裙裾拂過玉石長階,站在高出那嬪妃幾階處,盈然淺笑,同她寒暄見禮。隨後擦身而過,恍若未見她難看的面色。

    卻在邁下最後一級臺階時,似不慎被裙襬絆了一下,險些摔到。斜刺裡一個掃著雪的太監眼疾手快,伸手扶了她一把。

    柳昭容纖手搭上那太監胳膊的一剎,聽見他尖細嗓音,輕聲道了一句:“昭容娘娘莫急。”

    柳昭容站穩身形,繼續往前走去。一夜大雪後的宮闈裡,銀裝素裹,無際的高閣瓊樓、重重的飛簷翹角,一望皚皚。

    她身姿嫋嫋婷婷,行得步步穩當。手心裡,已多出了一張小小紙條。她對自己說,莫急,不能急。

    歸瀾院裡,一夜積雪不曾盡掃,只清出了連通各處、便於下人往來的狹長走道。庭院地面的雪如銀粟玉塵,積了綿白一層。枝梢上,亦盈了碎瓊芳華。

    江音晚睡到辰時末方起身。睜開惺忪的睡眼時,身邊空蕩,身上已有人幫著清理過,換了乾爽的寢衣。

    她按往日習慣,用右手撐著坐起,卻因掌心驟然傳來的疼痛而輕“嘶”了一聲。

    朦朧睏意散去,她抬手,看向自己的柔荑。掌心嬌嫩,已紅腫一片,甚至可見嫣紅血絲。江音晚靜默垂著眼睫,心裡生出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