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闌珊 作品

第134章 西北之行③

    程素月收到消息, 很快就率人趕來這處藥膳館。狼族侍女見一隊官兵忽然圍住了這裡,頓時神情緊張,本能地將手摸上腰間匕首, 卻被赫連婭用眼神制止。

    周圍食客見勢不妙, 紛紛避開到別處。程素月踩著樓梯疾步上來,因著最近天氣已經逐漸暖和,所以她給自己買了條新的裙子, 料子輕盈, 顏色柔暖。赫連婭第一眼看時,竟險些沒能認出她來, 兩人其實算舊相識, 畢竟先前曾多次在戰場上狹路相逢, 但記憶中那名裹著風沙的女將與此時眼前的漂亮少女還是差得太遠了,赫連婭的視線稍微晃了一晃, 方才道:“程姑娘。”

    “赫連公主。”程素月道:“既來月牙城,怎麼不提前通報一聲,我們也好到城門口迎上一迎。”

    赫連婭站起來,目光卻越過她往對面一飄, 柳弦安正站在人群當中, 他同樣穿了身天青色的衣袍,清爽高潔,與程素月搭在一起, 恰如江南三月長空映晴花,觀之令人賞心悅目。

    程素月稍微咳了一聲,赫連婭收回視線, 道:“程姑娘, 我此番前來月牙城, 是為求醫。”

    自打城裡開了白鶴醫館,十里八鄉趕來求醫的百姓的確不算少。程素月問:“赫連公主最近身體不適?”

    “不是我,是我的父親。”赫連婭放低聲音,稍稍嘆了口氣,“或許是大漠上方的神靈聽到了驍王殿下的詛咒,所以終於降罪於狼族,我的父親已經病了很久,心火旺盛,大夫們束手無策,所以我與阿朔才會來此,聽說……柳二公子是這世間最好的大夫。”

    柳弦安心裡還在琢磨,什麼詛咒,這晌就又聽到自己也成了交談的內容之一。他對上赫連婭的視線,對方的瞳仁與赫連朔一樣,是野狼一般的灰黃色,眼神卻並不似赫連朔那樣陰森,看過來時,甚至有些動人的溫婉,如泉水融化了落日餘暉。

    侍衛道:“柳二公子還是先回王府吧,程姑娘會處理好這頭的事。”

    柳弦安站著沒動,他其實還想多待一陣子,但侍衛卻不肯,不由分說連扛帶扶,迅速就將人給帶走了!要知道當年那位公主可是非自家王爺不嫁的,這種事哪能讓柳二公子知道?這麼想著,他的動作越發麻利,三兩下就將人塞進馬車,又把阿寧往車伕旁的位置上一架:“走!”

    兩匹戰馬可能也感受到了這份緊迫,撒開蹄子跑得飛快,沿途那叫一個煙塵滾滾!柳弦安一個沒坐穩當,額頭“砰”一聲撞在窗框上,直到回王府還在隱隱作痛。

    “怎麼了?”梁戍將人拉到自己身前,拇指一擦那泛紅的額角,哭笑不得地問,“又走著走著路,就迷迷糊糊摔在了地上?”

    “在馬車裡不小心撞的。”柳弦安吩咐阿寧去冰窖找了個冰包,一邊按一邊道,“我們方才在酒樓裡遇到了狼族的公主。”

    “嗯?”梁戍眉頭一皺,他剛從軍營中回來,所以尚未來得及收到消息。柳弦安坐在椅子上,將外頭髮生的事說了一遍,又問:“王爺當初詛咒了那個老狼王?”

    “誰咒他,我那叫罵他。”梁戍道,“那年秋天狼族為逞一時之能,竟下令燒了整片蒼蓋草場,導致許多牧民沒有了過冬的糧草。西北乾旱少雨,大琰的軍隊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方才將大火撲滅。也是可笑,時時刻刻將神明掛在嘴邊的人,偏偏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舉。事後面對著焦黑的荒野,他或許也有些後怕,又跌落下馬,匍匐著去親吻灰塵,看著可悲可恨。”

    柳弦安道:“如此一人,王爺還要救他嗎?”

    “救,但不能白救。”梁戍道,“你來救人,我來談條件。當初朝廷為幫牧民過冬花出去的銀子,多少總得討回一些,狼族現在雖兵潰流落,但破船仍有三兩釘,據傳他們在玉山底下埋了不少好東西。”

    柳弦安點頭:“可以。”

    “就這兩個字?”梁戍拿掉冰包,看了看他額上的撞傷,“沒點別的話要同我說?”

    柳弦安答:“沒有。”

    沒有是不行的。梁戍將在椅子上攤成一片的人抱起來,一路帶回臥房,口中教育,你就這麼放我獨自去與赫連婭討價還價?

    柳弦安“嗯”了一聲,我看那位公主好像挺講道理,理應不會搶走……哎?

    梁戍咬著他的嘴唇,壓在床上親了半天,親得又想起自己今晨出門時,把懶蛋從被窩裡掏出來的情形,軟綿綿的身子裹在同樣軟綿綿的、洗了許多次的、單薄半透的舊料子裡,一掌細腰一片花香,燻得堂堂驍王殿下滿腦子都是不可言說,於是伸手去扯他的腰帶。柳弦安眯眼看著窗外明晃晃的光,提醒道:“程姑娘或許馬上就要回來了。”

    話音剛落,院門就響了一聲,程姑娘當真回來了。

    梁戍深吸一口氣,看著身下衣衫凌亂的心上人,視線一路下移,觸目皆是勾人的雪白香軟。柳弦安卻一手掩了他的雙眼,一手扯過被子蓋住自己,口中安撫:“這事不急,搞錢要緊。”

    此話是西北幾位將軍聚在一起時的口頭禪,鬍子拉碴幾個糙漢,畫面感太強,驍王殿下再大的欲|火也被說得熄攏,他腦仁子直疼,半笑半氣地咬著那一片薄唇用力一咬,方才起身整好自己的衣冠,道:“等著,晚上我再來連本帶息討回。”

    柳弦安隱隱覺得不大妙,因為以往沒欠債的時候,就已經很要命了。阿寧在院外溜達了許久,一直等到王爺走遠了,方才貼在門口問:“公子,要我進來嗎?”

    “進來吧。”柳弦安坐在床上,將敞開的外袍脫了,道,“我睡會兒。”

    怎麼又要睡!阿寧試圖阻止,但未遂,柳弦安這回入睡的速度奇快無比,被子一裹就夢裡不知歸。他氣喘吁吁地在山川湖海之間狂奔,一路奔到熟悉的溫泉邊,叮囑道:“你今晚務必好好休息,一定不要來我的夢裡。”

    梁戍睜開眼睛,慵懶地問:“為何?”

    “沒有為何,反正你就是不要來。”柳弦安跑累了,便也坐在溫泉邊。他真的不想在昏睡時,還要繼續面對與清醒時一樣的情形了,便又重複一遍,“記沒記住?”

    梁戍從水中“嘩啦”一聲站起來,柳弦安猝不及防,看著眼前這出浴美男圖,警覺地問:“有事?”

    話音未落,人就被一把拽入水中。

    “有。”梁戍在他耳邊低笑,“晚上不允我出來,那現在就先將該做的事做完。”

    柳二公子就這麼稀裡糊塗地,主動狂奔過八千里風與月地自投羅網一次,夢裡也不比現實更輕省,他覺得自己嗆了水,又好像被壓在了一片細細軟軟的絨花裡,他大口喘息,伸手去推壓在胸口上的人,卻覺得小臂傳來一陣刺痛,身體也猛地一抽——

    臥房裡安安靜靜,光線昏暗,外頭只有細弱的風聲與鳥鳴。雪豹幼崽方才一直趴在他的胸口睡覺,被推下去後,此時還茫然得很,正端端正正地蹲著看他,一雙眼睛清澈單純,如不諳世事的孩童,倒使得柳弦安不自在起來,他抱起那柔軟的一團銀白,摟在懷中撫了兩把,豹崽發出舒服的呼嚕聲,肉墊一耷,正在繼續睡回籠覺,臥房門卻被人一把推開。

    柳弦安本就心神不寧,扭頭看清來人之後,就更不寧了。梁戍走過來,先將這膽敢與自己搶地盤的小崽子拈起來丟回窩,方才坐在床邊,湊近想看看先前的撞傷。

    “沒事。”柳弦安往後一躲,“王爺談完了?”

    “談完了。”梁戍道,“阿月安排他們住進了城中一處舊宅,明日我會派人將赫連羅抬過來,你替他看看。”

    柳弦安點頭:“嗯。”

    “肚子餓了吧?”梁戍伸手去掀被子,“我讓老張給你燉了雞湯……怎麼了?”

    “沒怎麼。”柳弦安雙手壓著被子,“我還想再睡一陣。”

    梁戍狐疑:“嗯?”

    柳弦安面不改色,整個人緩慢地往下滑,試圖再次躺平。梁戍自不肯依,單手將人一撈,神情卻一僵。柳弦安面紅耳赤,雙眼一閉,再度採取“你我都是灰塵”之宇宙大法。但灰塵也分好灰塵和壞灰塵,驍王殿下明顯屬於後者,他的手不輕不重地按著那片滑膩春情,調笑道:“原來我家心肝睡覺如此不老實。”

    柳弦安覺得自己甚是冤枉,但又不想解釋,乾脆轉身滾到牆角——正好給心懷叵測的某人留了地方。梁戍靠在他身邊,將人連人帶被擁在懷中,這陣倒不再討嫌了,而是說一句親一口地哄著,哄得人乖乖換了衣裳,又一道去飯廳吃了飯。

    “王爺,柳二公子。”高林手裡拎著兩條肥魚,剛從外頭回來。他這一整天都在水庫一帶巡查,所以將自己弄得像只落湯雞,回家也來不及換衣裳,急急問道,“我聽說赫連婭也來了?”

    “是,明日你陪小安一道過去。”梁戍道,“替那老頭看看病。”

    高林極懂行情,壓低聲音:“診金多少?”

    梁戍比劃出一個數字。

    高林一拍大腿,你別說,那老頭活蹦亂跳的時候惹人厭惡,現在病倒了,反倒變得可愛起來,實不相瞞,我也覺得他確實就該值這麼多錢!

    “去的時候,穿齊整一些。”梁戍扯了把他溼漉漉的袖子,嫌棄道,“我大琰禮儀之邦,富得很,別讓狼族那群人覺得我們正指著他們的黃金買米下鍋。”

    “那肯定。”高林打包票,“我恰好有一身貴衣裳,是阿月買的,嶄新嶄新!”

    樣式也是走清爽斯文的路線,可能是被江南公子薰陶的吧,總之現在驍王府上下的審美都趨於優雅,就連平日裡最為粗糙的,一名姓趙的副將,竟然都學會了給他自己買一把摺扇。而相對不那麼糙的高副將,被捯飭一番後,就更加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了,丟在相親市場上少說也能迷暈十七八位媒婆。

    這一晚柳弦安睡得挺安穩,並沒有被“連本帶息”討回,翌日清晨,梁戍摟著人問:“如何,是不是覺得還是我更溫柔體貼些?往後別再去見夢裡那個了。”

    柳弦安抱著他的腰,舒服地使勁將自己的身體抻長,打著呵欠問:“狼族那些人來了嗎?”

    “一個時辰前就來了,不過不必著急。”梁戍道,“讓他們等著,等你睡醒之後再說。”

    “王爺不去嗎?”

    “不去。”梁戍道,“權交予你。”

    不去,倒不是因為赫連婭會無理取鬧,相反,還恰就是因為赫連婭是個極有分寸的正常人。雙方早已簽訂和平盟約,梁戍自然不會對這麼一個正常人多加為難,但想起當年對方對自己的種種追著不放,還是頗為頭疼,所以依舊能避則避。

    柳弦安便揣著這份被交予自己的權,去了南院一處舊房。

    赫連婭正守在院中。聽到腳步聲,她抬頭看向院外,便見一大群人正在往這邊走,其中有不少都是曾經的熟面孔,有高林,程素月,以及其餘幾名軍官,沒有誰再穿戰甲,而是全部換上了常服,平添幾分文質彬彬。

    柳弦安也在阿寧的陪同下,拎著藥箱走了過來,他跑入人群,衣袍完美地融入了那一片江南三月的天青色裡,與他們像是親密的一家人,也的確就是親密的一家人。

    赫連婭笑了一聲,心中忽然就有了有些物是人非的恍惚感,原來在這段時間裡,自己熟悉的人的確已經變了。

    柳弦安道:“赫連公主。”

    赫連婭收起心緒,行禮道:“柳二公子,我的父親就在裡面,有勞。”

    柳弦安點點頭,走進屋內後,見赫連羅躺在床上,身形枯瘦,臉上也是鬍子拉碴。一眾將士站在門口,看著昔日的老對手變得如此虛弱,竟也有了幾分唏噓。程素月側過頭問:“哥,你覺得倘若他現在醒過來,得知自己居然被帶進了大琰軍中,會不會大發雷霆,硬著骨頭不肯看診?”

    “那你還是指望他別醒吧。”高林道,“柳二公子可不比尋常大夫,我怕這老頭招架不住。”

    程素月深以為然,差不多已經料想到了赫連羅在一番宏大的天道與生命演說中,被氣得雙眼翻白的盛景,心裡還在琢磨,倘若真發生了,那自己是不是得第一時間扛起柳二公子跑路。不過幸好,赫連羅最終也沒有醒,暈得十分識趣。

    柳弦安留下幾張藥方,並沒有在這裡多待,因為他還要忙著回去繼續鼓搗那塊木頭。高林眼睜睜看著他翩然離開,覺得……這就結束了?其餘幾名軍官也在小聲嘀咕,王爺將我們這許多人都派來保護柳二公子,但似乎也沒什麼可保護的嘛,不就是一個很普通的看診流程?

    程素月道:“怎麼,你們這群大男人還想等一出情敵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熱鬧戲碼,怎麼不揣著瓜子一起來。”

    “那倒沒有。”其中一人擺手道,“不過赫連公主當初,嘶,看著可不像能輕易放下咱王爺的樣子。”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程素月撥開他們往外走,“往後再得閒,就多睡覺練武,少去大漠酒肆中聽窮酸書生攢出來的故事,世間哪有那麼多為男人不要命的女人。”

    月牙城裡的姑娘也好,狼族的公主也好,在這件事上,大家其實都是沒有太大差別的。愛一個人,卻沒愛出結果,那就算了吧,頂多在將來想起時感慨一兩句,遺憾一兩句,否則呢,率軍搶親還是找巫女下情蠱?為男人折騰出這許多驚天動地的花式,聽著確實像腦子不清楚。

    幾日後,程素月率領軍隊,將狼族一行人送出城門。赫連婭道:“就到這裡吧,多謝程姑娘,也多謝驍王殿下與柳二公子,商議好的診金,我會盡快派人悉數送來。”

    “好,也願你們大漠的神明保佑老狼王,身體康健。”程素月道,“已經行至此處,我乾脆送公主過了飲馬河吧,反正就在前頭不遠處。”

    赫連婭不解:“程姑娘是不放心我?”

    “自然不是。”程素月笑道,“過了飲馬河,我得去替柳二公子撿一些好看的石頭,順路。”

    戈壁灘中別的沒有,閃閃發光的石頭是一撿一籮筐,若是運氣好,還能尋到幾塊玉與琥珀,柳弦安是準備拿來翻新院子的,他打算將地鋪得更平整一些,這樣才好搖。

    阿寧沒聽明白:“搖什麼?”

    柳弦安解釋:“搖椅,這王府中的躺椅實在太破了,王爺原本讓我去挑一把新的,但這不是有現成的木料嗎,我就打算自己做一把。”

    阿寧結合了一下自家公子平時的喜好,激動地問道:“這把搖椅也會飛到天上嗎?”

    “自然不會。”柳弦安忙著用小刀劃線,“你想什麼呢,它就是一把普通的椅子。”

    那半截烏黑的爛木頭,其實是在河床下沉了近百年的硬烏香木,所散發出的陣陣淡香具有天然安神功效,對於向來淺眠的驍王殿下來說,還是很有用的,至少比服安神藥要更加有用。所以柳弦安便挽起袖子開始幹活,躺椅雖無機關,但因為木料真的太硬了,所以並不比製造當初那個木頭人更輕鬆,柳弦安扯了還沒兩把鋸,手就被磨出一個大泡。

    梁戍只好親自上陣,給自己做躺椅。高林在路過兩人所居的小院時,都得側過頭,堂堂四方主帥,脖子上掛著圍裙扯鋸條,唉,目不忍視,目不忍視。

    院中“呼呼”飛出一把斧頭。

    高副將捂起腦袋跑得飛快。

    柳弦安用了整整一個半月的時間,才做好了這把躺椅,氣派寬大,擺在院中,像一架會移動的戰車!阿寧都看呆了,爬上去體驗了一下,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躺在天上,既飄忽,還很軟,主要是上頭鋪著的毯子軟,厚厚兩三層,裹過來時,真如雲絮一般。

    “香不香?”

    “香!”

    香就對了。柳弦安俯身聞了聞,也覺得這香氣甚為沁人心脾。他甚至還騎著小紅馬,親自到城郊集市處買了張高桌,用來配這張躺椅。

    阿寧扛得氣喘吁吁,道:“公子如此費心費力,王爺定然極為喜歡!”

    至於具體能有多喜歡,少說也要在上頭睡上三五個時辰吧?

    單純的小廝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將院子收拾整齊。

    而事實證明,梁戍確實也極為喜歡。月露浸著無邊長空,夜幕之下,唯有兩盞紅色燈籠在屋簷下挑出一方亮光。搖椅一遍又一遍碾著新鋪好的石子小院,寂靜無聲地晃動著。梁戍躺在上頭,雙手握著身上人細瘦的腰肢,用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按——

    柳弦安短促地驚呼一聲,整個人都脫力俯趴在他身上,梁戍掌心拖著那微微汗溼的脊背,在耳邊輕笑。他聲音溫柔,做的事卻與溫柔半分沾不上邊。柳弦安後來實在受不住,伸手想去抓搖椅的扶手,卻只像是抓到了一把海浪,整個人依舊被颶風捲得上下起伏搖晃無依,他不知這片浪何時會重,也不知何時會輕,最後只能將雙手虛撐在對方胸口,咬牙道:“這椅子……”

    “這椅子好得很。”梁戍滿意道,“本王,甚是喜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