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夢 作品

第三百八十六章 堂議

  兩年間龐雨從縣衙大堂走到了尚書的大堂,但總體上流程和模式都差不多,也就是標兵比衙役雄壯一些,氣氛更肅穆罷了。

  按照流程跪拜後,熊文燦高坐堂上,他先跟兩個巡撫客氣了一番,無非是說兩個巡撫遠來辛勞,接著便直入主題。

  “劉國能、張獻忠上表就撫,茲事體大,事涉平賊大計,諸位無論文武皆是國之干城,特眾議以定方略。”

  龐雨站在陳洪範的下首,他知道堂議的規則,要按照地位尊卑順序來,自然不會先去發言。

  餘應桂卻不客氣,他站出一步道,“流賊素來奸狡,求撫絕不可信,下官自武昌來,一路白骨露於野,萬村無雞鳴,獻賊此等巨寇,為亂十年殺人無算,若說一句求撫便就此揭過,反倒得了官階享用百姓膏血,我等枉為百姓父母,何顏面對那漫野的白骨!”

  龐雨不由抬眼看了看餘應桂,這個老頭臉色通紅,顯然是動了氣,他所說的跟龐雨所見相同,從黃梅到麻城再到襄陽,官道兩側幾如鬼域,一路人煙絕跡是真的,但漕幫發來的消息說,武昌往漢江方向情況要好一些,部分田地尚有人耕種,餘應桂可能略有誇張,欺負熊文燦沒去過武昌。

  熊文燦倒並不動氣,他看著餘應桂語氣平靜的道,“死者已矣,尚有生者無數。此前白、高二將,亦是賊中而來,如今已屢建奇功殺賊無算,倒救了許多百姓,正是招撫之意。餘軍門可直言,是否贊同招撫張劉二人。”

  餘應桂面無表情的道,“既是求撫,便應剖明心跡,不是空口白話一句求撫便可,他既自稱願剿賊自贖,便帶兵殺了李自成、馬守應之流,得一二巨賊首級,效法白廣恩高傑之輩,自此與群賊決裂,方可稱就撫。”

  “餘軍門以為應殺賊自贖之後方可招撫,如此與今日所議是否招撫無礙。”熊文燦又看向戴東旻,“那戴軍門以為,該當如何處置求撫之流賊。”

  餘應桂還要再說,但熊文燦已經點了戴東旻,只得忍住氣退回,但看起來還準備再發言。

  戴東雯站出一步語氣堅定的道,“此等賊子十年來殺人無數,向不受約束,實乃天性惡毒之人,只要利刃在手殺心自起,若要著實招撫,必先去其羽翼。下官以為無論其求撫是否真切,散黨則可撫,若稱兵擁眾則不可撫,請總理大人三思。”

  兩個地方大員反對,熊文燦也不著急,只是制止兩人繼續發言,接著他便點了張任學。

  龐雨偏頭打量了一下,張任學看起來大約五十歲,身材頗為高大,一開口聲音洪亮,“撫與不撫在熊大人斟酌,若是不撫,張獻忠距此不遠,我等勁兵雲集,可尋一日假作點驗兵馬造冊,讓他集合人馬於谷城,其外無哨探,我等大軍四面合圍,一舉滅此朝食。”

  龐雨看了看餘應桂,他微微皺著眉頭,似乎對張任學的表態有些失望,龐雨心中也覺得有點好笑,張任學實際也是反對,意見就是剿了乾淨,不過跟兩個巡撫一樣,他不會直接說出反對二字。

  略微思索一下,龐雨大致能想到堂上各官的道道。三月平賊是皇帝定的目標,沒說是剿平還是撫平,但辦差的人都知道完全剿平是不可能的,但平賊第一責任人是熊文燦,到時處罰肯定是熊文燦頂著,但招撫之後又不一樣,流賊安置在地方,復叛之時多半已經過了三月之期,首要責任便成了地方官,巡撫自然希望儘量的剿,而不要把定時炸彈放在自己轄區。

  但此時明確表達反對招撫,就會被熊文燦寫入奏本,三個月之後如果沒有平賊,熊文燦首先會向這些人甩鍋,所以大夥都不直接反對,而在招撫的條件上想辦法。對於招撫條件,他們必須要儘量苛刻,就是顧慮到這些賊首人品不好,以後復叛的可能不小,現在說了記錄在案,屆時也便於他們向熊文燦甩鍋。特別戴東旻提到的,要求流賊散去,那賊首就毫無自保之力,無論哪個賊首也不會同意,但以後復叛之時,戴東旻可以說他當時已經提出防範之策,只是熊文燦沒有采納。

  熊文燦是總理,他本可以直接上報招撫,今日堂議同樣是為了分擔責任,無論反對還是贊成,都會有文書記錄,所以在場人等都不會明確說贊同還是反對,以免增加自己的風險。

  堂上名曰議事,但參與的人各有打算,互相提防著生怕自己露出破綻,言辭都儘量靈活,但龐雨看得出來,餘應桂和戴東旻確實不想招撫。

  “張總鎮思慮周全,若是張獻忠假意就撫,此計大為可行。”大堂上還沒一個人贊成招撫,熊文燦接著又點了陳洪範。

  陳洪範對著幾個文官一一施禮,餘應桂看起來對他印象不佳,並沒有絲毫回應。

  陳洪範略有些尷尬,咳嗽一聲開口道,“下官以為招撫不妨一試,若凡作過賊,便一味趕盡殺絕,那賊子斷了退路豈能束手就戮,必定困獸猶鬥,不但兵將死傷必重,征伐之間又有多少蒼生無辜殞命,是以招撫非僅為平賊,也是保民之策。”

  此時餘應桂的聲音打斷道,“好一個保民之策,澠池、車廂兩次招撫,是保民抑或戮民不問可知,若這獻賊再次撫而復叛,陳總兵可願一身擔了這干係?”

  陳洪範抬眼看看餘應桂,聲音低了一些道,“餘軍門息怒,下官並非覺得定要招撫或定要剿殺,下官的意思是,賊中亦非一概冥頑不靈,若能善加甄別,招撫之後便少了一部賊,而多了一部兵,此消彼長更利剿滅那些冥頑之徒,如此才平賊有望。”

  餘應桂手一抬要反駁,熊文燦及時打斷他,不讓他掌控堂議的風向,當下點了讓左良玉發言。

  左良玉並沒有立刻開口,他等了片刻才道,“這些賊子都不可信,他既是求撫,該當以朝廷為主,指定他在何處駐紮待撫,咱們官軍都有個信地,豈能他選在谷城便就此住下,他以為是他家自己的地呢。”

  龐雨在他下首,左良玉發言聲如洪鐘,神態間從容自若,根本沒有許自強那種面對文官時的謹小慎微,反而像在自己大帳中吩咐手下。對著熊文燦這個兵部尚書都是如此,也難怪張國維指揮不動他。

  餘應桂此時臉色才稍緩,對著左良玉微微頷首表示贊同。

  左良玉接著大聲道,“方才二位軍門說得有理,張賊必須自證心跡,原該殺李自成馬守應這般的賊首,只是倉促尋不著這兩賊,追剿太過費時。下官覺得換個法子,張賊既求撫,就讓他親來襄陽上表,是不是實心求撫,一試就知道了。”

  那邊餘應桂大聲贊同,後面的參遊將領也在低聲議論,應當都是贊同左良玉的。襄陽官軍雲集,裡面跟張獻忠有仇的數不勝數。若真的讓他來襄陽上表,就是羊入虎口一般,以西營這些年實打實欠下的血債,九成九是不敢來的。

  龐雨觀察了一下熊文燦,眼下這堂上除了陳洪範,全都是反對的,只是怕追究不敢明說罷了,他不知道熊文燦最後怎麼了局。

  “龐副鎮,你兩度大破流賊,想來對平賊之事多有考量,對此招撫之事該當作何料理?”

  龐雨回過神來,他知道熊文燦多半會點到自己,現在龐雨有求於他,雙方利益交換頗多,熊文燦必定是想要龐雨支持,但餘應桂和戴東旻又是地方大員,一個管轄武昌,一個管轄襄陽,若是得罪厲害了,熊文燦的指令也可以陽奉陰違,給龐雨找一堆麻煩,這種兩難的命題,唯有一把稀泥才能解決。.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