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魅 作品

第120章 摸天脈

    當天晚上,境初躺在分給他的禪房裡。奔波了一天不能說不累,卻一絲睏意也無。

    可能是周圍太靜了吧?他在空處天的府邸夜裡也很靜,但不一樣,那裡的靜是忙碌後的暫歇。他和僕人、鄰居們、街上的行人及車輛,像被一張看不見的屏障籠罩著、庇護著。屏障內保留著人們呼吸的氣味和食物的餘溫,讓人不用理會頭頂上空浩瀚的蒼穹,也不必思考億萬年長存的宇宙中人類那短暫的壽命。

    而建在山上的古剎是不同的。當黑夜來臨後,白日裡的香火氣淡下來,過於清晰的空氣讓人覺得離天很近。神識中那些個鑲金的、泥塑的佛像在殿宇中甦醒過來,審視著他這個凡人所有不體面的動機和骯髒的念頭。

    怎麼莫名其妙就上了賊船了呢?想想幾天前還僕傭成群,愛去哪兒去哪兒。可以隨時不要臉地擠在她身邊睡,把“生孩子”三個字掛在嘴邊。一邊想著,他從床上坐起,打算去找她。理由嘛,就說讓她“指導”一下打坐。卻又記起吃晚飯時她說過,今天好好休息,修行明日再開始。

    那就出去走走吧,反正也睡不著。下床穿好衣服,便出了禪房。頭頂的星空讓他一怔。天上怎麼能有這麼多、這麼密集的星星?這個世界還沒進入汙染時代啊。

    僧人們應該都已睡下。境初沿著鵝卵石路走了會兒,卻見迎面走來一人。年紀不到三十的樣子,氣宇軒昂,舉止莊嚴。他認出是白天拜會過的本寺新任堪布鶴琅,二人互相行了個禮。

    在天庭的時候,境初就聽說魅羽有個師兄在老君那裡做學徒。當時她搬來自己行宮裡住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估計鶴琅也一早知道他倆的關係了。

    “這麼晚了,公爵出來可是找人?”鶴琅手裡捧著幾本書,問。

    “睡不著,隨便逛逛。”

    鶴琅望了眼路旁的一個涼亭。“公爵可願借一步說話?”

    “那自然好,”境初也盼望同鶴琅單獨聊幾句。“叫我境初就好了,不必客氣。”

    ******

    二人在涼亭裡的石凳上坐下。盛夏的夜晚蚊蟲多,來這裡的路上境初便倍受騷擾。然而身邊坐了位佛道雙修的高僧後,涼亭便成了淨土。

    “我也是睡不著,去藏經閣借幾本書,”鶴琅一邊說著,將手中的書擱到身邊的石凳上。“說起藏經閣,我這個師妹原先在寺裡的時候,藏經閣便是由她盡心盡力地打理。這裡就像她的家。我同她師姐的事,她也一直掛在心上。”

    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境初心道。他初次遇到魅羽,是在天墉城自己常去的那家飯館裡。當時只是有些好奇,按說七仙女都該是端莊賢淑的典範,沒料到新選上來的這批如此囂張跋扈。

    然而後來在馬車裡的那番對話,以及晚宴上見她替姐妹們出頭,讓他不得不承認,人無完人的根源,也許是這個世界本身離完美太遠。因為愛才會有憤怒。有在乎的事和人,所以做不到無動於衷。

    耳中聽鶴琅說:“我那幾個師弟入門晚,師父離開得又早。若有冒昧之處,還請別放在心上。”

    “說起你同魅羽的這個師父,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鶴琅聞言,深吸了口氣,抬眼望向滿天繁星。境初猜,他看著的一定是最明亮的那幾顆。

    “怎麼說呢?簡言之,就是有他在那裡,別的人都會黯然失色。”

    聽他這麼說境初並不意外,只是心裡有點酸酸的。魅羽和他說起陌巖的時候,是不帶感情地敘述事實。然而他知道能讓她如此刻骨銘心、遍尋六道去找的,必然是個非常出色的男人。

    “日間你也去我禪房看過了,”鶴琅又說,“不過是比普通僧人的大一些罷了。師父住過的禪院一直都空著,別人只道我是尊敬他才不搬去住。實則是因為處處都有他的身影,一抬頭一回眸彷彿還能看到他站在那裡。”

    嗯,那個人沒有真正離去,境初想。便如這滿天繁星,用永恆的光輝照耀著所有愛他的人。

    “境初兄,我們出家人,在你看來發生這些事也許有些奇怪,也不符合戒律。可正因為出家人不戀外物,一旦動情就比平常人更為執著。我師父是個不懼世俗眼光的人。師妹看著凌厲潑辣、愛出風頭,其實她想要的不過是和自己心愛的人身處同一屋簷下。做和尚、做男人,也不在乎。”

    說到這裡,鶴琅拿著書站起身,像是要結束這次談話了。“她既能看上境初兄你,可見你定有過人之處。希望你能善待她。再強勢的女子一旦動了真情,那她就同世間所有深陷愛河的女子一般脆弱。”

    境初也站了起來,“鶴琅兄所言極是。”

    鶴琅沒有再同他客套,轉身準備離開涼亭。又駐足,揹著他說道:“緣分這東西,罕有人知道珍惜。直到隔世為人,或雖在一世同為自由人、卻因種種緣故無法在一起,方知其可遇不可求。便如那終日無所事事者,到了病入膏肓之際,但求多活一日,也不可得。”

    “等等,”境初叫住他,走到他身邊,從側面看著這個雖然老成持重,但畢竟還年輕的僧人。“景蕭長老打算讓你去參選藍菁寺堪布的比試,你確定真的要走這條路嗎?”

    本來境初也認為這是好事。但聽了他剛才那番話,境初心裡很不好受。看來鶴琅對魅羽的那個什麼師姐是認真的。像他這樣優秀的年輕人,這個年紀在空處天正是享受生活的時候,卻要這麼早就揹負重任。

    “是我先同師叔祖提出來的,”鶴琅說,“師父同我們說過,能力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以我目前的水平也許無法拔得頭籌,但我會盡力。”

    “眾人的問題,當由眾人一起解決,不要太逼自己。”

    鶴琅扭頭望著他,“謝謝你,境初兄。雖是初次相見,卻總覺得你並不陌生。”

    ******

    第二日清晨魅羽來敲門的時候,境初還賴在床上。

    “怎麼還不起床吃飯?”她大踏步衝進來,“不是說好了上午去景蕭長老那裡嗎?”

    “起來穿什麼呢?”他理直氣壯地問,“我原本計劃去少光天看看就回家的,什麼換洗衣服都沒帶。誰承想會被人綁架?”

    因為要見聶馭,之前穿的是在蟠桃會上穿過的那件淺藍色長袍。然而只有這一件,總不能天天穿吧?

    見她站在床邊說不出話來的樣子,他在心裡暗笑。“還有啊,原先都是僕人把早餐送到我屋裡來,不習慣出去吃。”

    他知道這句話就有些得寸進尺了,預備著她即刻發火。不料她只是平靜地說:“好,我去拿衣服和早飯。”隨後就出去了。

    不對,境初警醒地在床上坐起來。這丫頭會如此溫柔聽話?太反常了。待會兒可要小心著些,彆著了她的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