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佳人 作品

第106章 第 106 章

 初夏的時節,晚風也溫柔,皎潔的月色溪水般透過微開的窗,無聲地潛進內室。 似漫無目的,又似受了月宮仙娥的指使,做她的眼睛,要窺視人間的一切。 而凡人一無所覺。 陳敬宗將華陽帶到了她那面半人多高的西洋鏡前。 他就是欺負她醉酒,就是想要她服軟,想她羞惱之下不得不說幾句他想聽的話。 可他終究是低估了華陽。 華陽是誰? 她是本朝九五之尊景順帝最寵愛的公主,從她記事起,身邊所有的人都會誇她貌美,而且不是違心的口頭奉承,他們看華陽的眼神,真如看待一個出生在宮裡的小小牡丹仙子,看著她一日日褪去幼時的稚氣,看著她出落得國色無雙、風華絕代。 即便是個尋常公主,被人如此盛讚也要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得,更何況華陽之美,名不虛傳。 她美而自知,美而自賞。 若是清醒的時候,她還會罵陳敬宗兩句,現在她醉了,醉得無意與他計較,只是痴痴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她的烏髮飛瀑般傾瀉下來,幾縷髮絲在怡人的晚風中輕輕搖曳。 她的臉頰被燈光映得如同一塊兒緋玉,瑩潤光潔沒有任何瑕疵。 她肩頸的肌膚雪—樣的白... 忽然,一隻曬成淺麥色的大手扣了上來,成了這美中的唯一不足。 華陽微微蹙眉,這才記起她身邊還有一位駙馬,他長得很高,明明站在後面,英俊的臉卻也完全出現在了鏡子中,正在看她。 醉醺醺的公主依然驕傲,她回視駙馬的眼神,沒有一絲羞惱,只有仙子對凡夫俗子的恩賜。 她不必有任何情緒,而是他該珍惜這樣的機會,該竭盡所能地侍奉於她。 陳敬宗與她對視片刻,低頭在她耳畔道:“你可真是我祖宗。” 華陽笑了。 第二天,她讓陳敬宗連著在前院歇三晚,作為他膽大妄為的懲罰。 公主甚至都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吩咐下來,駙馬便老老實實地領了罰,一句狡辯都沒有。 有些事,知錯就改,下次再犯。 . 到了四月底,華陽的身體已經徹底恢復了之前的珠圓玉潤。 可端午過後,她卻真的開始出現夢魘之症。 “最近怎麼總是做噩夢?” 五月中旬,當她又一次在夢中低低地啜泣,又一次哭著醒來,陳敬宗不敢再輕視,點了燈,一邊拿溫水打溼的巾子幫她擦汗,一邊皺著眉問,“是不是那次落水還是嚇到你了,拖到現在才發作?” 華陽垂著溼漉漉的睫毛,點點頭。 其實她夢到的是父皇駕崩,夢到自己先前做了那麼多都是徒勞,父皇還是像上輩子那樣突然暴斃了。還夢見她與陳敬宗才睡下不久,宮裡突然傳來喪鐘,她驚恐地坐起來,陳敬宗卻背對著她依然好眠,她著急地轉過他的肩膀,卻猛地看見他身上全是血。 陳敬宗看著她蒼白的臉,道:“明早給宮裡遞摺子,請皇上撥兩位太醫來給你看看。” 華陽想了想,道:“我還是找個藉口進宮吧,順便在宮裡多住幾晚,如果還是做噩夢,讓太醫診治也方便。” 陳敬宗抿唇。 華陽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笑道:“放心,這次最多住五六晚,我畢竟是出嫁的公主,總賴在宮裡,大臣們也要議論的。” 今天已經是五月十七了,而上輩子父皇是五月二十二的夜裡駕崩的。 只要父皇能活過二十二,真正避開那個死劫,華陽大概也可以真正地放心了。 陳敬宗還能攔著她不成? 與他商量過了,華陽再與婆母打聲招呼,這就帶著朝雲、朝月進宮去了。 天氣一日比一日熱,宮裡殿宇密集,層層疊疊地擋住了風,其實還不如勳貴之家的宅子涼快。 戚皇后就不太明白女兒為何要進宮住。 華陽抱著母后的胳膊撒嬌:“女兒想您了,這難道不是理由?” 戚皇后不信:“是不是你與駙馬鬧彆扭了?” 華陽只好小小的坑了陳敬宗一筆,叫母后屏退宮人後,她紅著臉道:“以前駙馬很聽我的話,我要他何時侍寢他就何時侍寢,最近天熱,我穿得少,他那眼睛就不老實,我嫌他太過糾纏,就跑來宮裡了。” 戚皇后很是意外,問:“你希望他隔多久侍次寢?” 華陽當然也不能太坑陳敬宗,真讓母后把陳敬宗想得太貪,生了厭惡。 換成她蠻橫一些,母后最多給她講講道理。 所以,她理直氣壯地道:“五天一次,不能再多了!” 戚皇后:…… 她忽然有點心疼女婿,年紀輕輕的武官,本來就該比普通男子貪一些,女兒這才成親第四年,居然就這麼吊著駙馬。 “是駙馬侍寢得不好嗎,你不喜歡?” 戚皇后關心地問,雖然這話題過於私密,可母女間又需要顧忌什麼,倘若女兒真的不舒服,說明那是駙馬太笨了,她會派個老嬤嬤去指點駙馬。 華陽低著腦袋,把玩袖口,扭捏了好一會兒才道:“還行吧,就是每次都要出一身的汗,我嫌這個。” 戚皇后:…… 女兒從小愛乾淨,這點怕是很難改正,可她也不能勒令駙馬小點力氣,那是能控制的? “你啊,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了。” “那母后就什麼都別說,讓我在宮裡多住幾晚好不好?” “好是好,但你要答應母后,以後不可再這般任性,駙馬待你恭敬,你也要多體諒體諒他,想想南康那邊,你婚後的日子真的很舒服了,犯不著為了一些小節與駙馬生分。” 華陽連忙應下。 至於景順帝那邊,女兒何時回宮住他都高興,根本不會像戚皇后這般詢問理由。 陪父皇用飯的時候,華陽也仔細觀察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沒有選秀的緣故,父皇確實比記憶中的此時要精神一些。 只是記憶太模糊了,上輩子在父皇駕崩之前,華陽又怎麼會把那些尋常的照面清清楚楚地記在心頭? . 離五月二十二越來越近了。 儘管華陽已經想辦法將韓瓶兒與一整屆的秀女都留在了宮外,華陽仍然不放心。 最好二十二這晚,父皇自己睡才好,哪個妃嬪那邊都不去。 只是裝病的法子已經用過了,這次得換個新鮮的。 “父皇,我今天特別想下棋,可母后不想陪我。” 真到了這日,黃昏,一家四口共用晚飯時,華陽意有所指地朝父皇道,面帶期許。 景順帝立即明白了女兒的暗示,笑道:“沒事,母后沒興致,父皇陪你。” 華陽很高興,飯後就跟著父皇去了乾清宮。 太子也來了。 華陽連輸三局被弟弟笑過後,換弟弟陪父皇下了兩盤。 太子當然也是輸了,只是姐弟倆都努力地延長敗局。 一更天的時候,太子告退了,除了休沐日,他每天都要早起,不好耽誤。 華陽繼續陪景順帝下,這次還帶懲罰的,輸的人要往臉上貼紙。 可下棋太費腦子了,景順帝人又虛,讓他乾點好玩的他能熬,這麼枯燥的下棋,他漸漸淡了興致。 華陽撒嬌:“父皇,明日我就要出宮了,您再陪我玩兩盤吧?” 景順帝心想,今年女兒進宮挺勤的,明天走了過幾天還可以再來啊。 當然,景順帝也只敢這麼腹誹,不會真的說出來傷女兒的心。 他強打精神,又陪女兒下了半個時辰。 又一局結束,景順帝打個哈欠,無奈道:“今晚就到這裡吧,父皇困了。” 華陽挑眉:“真的?還是您急著打發女兒,準備去陪哪個妃嬪?” 景順帝還是第一次被女兒如此揶揄,神色微微尷尬,乾笑道:“怎麼會,誰都沒有盤盤重要,只是父皇老了,真困了。” 華陽目光柔和下來,望著對面的父皇道:“您才沒老,您跟我小時候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這話夠甜,景順帝竟想再陪陪女兒。 華陽已經得了父皇今晚不會寵幸妃嬪的承諾,並不需要再熬下去,笑著饒了父皇:“算啦,明早父皇還要處理公務呢,女兒就不再耽擱父皇休息了,還請父皇莫要怪罪。” 景順帝一點都不怪罪,親自將女兒送出乾清宮,再派小馬公公一路護送。 奇怪的是,剛剛還犯困,女兒一走,景順帝好像又來了精神,似乎還可以再做點什麼。 這種感覺很熟悉,孩子們小的時候,他稀罕一會兒可以,陪孩子時間久了就感覺累,可孩子們一走,他的力氣就回來了,怡然自得地與妃嬪們尋歡作樂。 他看向馬公公。 馬公公心領神會,就等著主子開口。 景順帝卻沒有開這個口,今晚真寵幸妃嬪,明日傳到女兒耳中,他這個父皇就成了大騙子了! 棲鳳殿。 這一晚,華陽睡得最不踏實,幾乎隔一會兒就要醒一次,一個人躺在寬敞舒適的床上,緊張地傾聽宮裡的動靜。 萬籟俱寂,這一夜,宮裡無大事發生。 待窗外天色將明,華陽才沉沉地睡去。 快到晌午睡醒,她去向父皇母后辭行。 景順帝驚訝道:“昨晚睡得也不算太晚,怎麼如此精神不濟?” 華陽看著一身龍袍端坐在對面的父皇,心情很好,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女兒是捨不得出宮呢,一想到又要好長時間都見不到您跟母后了,我就難受,難受地整晚都沒睡踏實。” 景順帝:“那就不急著走嘛,朕又沒攆你。” 戚皇后眼角抽了抽。 華陽垂眸笑:“父皇疼我,我都知道的,只是女兒畢竟嫁人了,不能太恃寵生驕。” 景順帝看看戚皇后,明白妻子教導一雙兒女都很嚴格,大道理上他是講不過皇后的,所以沒有再挽留,只叫女兒在宮裡用飯。 飯畢,華陽竟然真的捨不得了,目光幾乎黏在景順帝的臉上。 已經五月二十三了,父皇的死劫應該是避過去了吧,這應該不是父女倆的最後一次見面吧? 華陽忽然走過去,抱住了自己的父皇。 景順帝再遲鈍,也察覺出不對,摸著女兒的頭,肅容道:“盤盤是不是在陳家受了什麼委屈?你儘管告訴父皇,父皇替你做主。” 華陽搖搖頭:“沒有,他們待我很好,可宮裡才是我從小長到大的地方,您與母后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住在這邊才是真正地如魚得水。” 景順帝哼道:“那就繼續住下去。”他替女兒撐腰,看誰敢妄議。 華陽:“可我也有點想駙馬了。” 景順帝:…… 華陽不太好意思面對二老似的,快步離去,直到將要跨出門檻,她才最後一次回頭。 五十多歲的景順帝穿一件暗金色的龍袍,身形修長清瘦,面容虛白而溫和。 華陽笑了:“下次女兒進宮,父皇還陪我下棋可好?” 景順帝:“當然,只要盤盤想,父皇隨時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