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六

    顧懷瑾的樣子有幾分正經,偏偏嘴角挑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將顧休休問得一怔。

    ——你對長卿有沒有心跳的感覺。

    ——你真的忘了長卿嗎?

    雪屑飄落到她的狐裘上,為她玄色的狐裘添上一抹雪白,鬢間門刮來簌簌寒風,卻吹不散縈繞在耳畔低低的嗓音。

    前幾日在別苑,顧休休飲下了元容遞來添加了忘蠱的酒,但她其實並沒有失憶。

    因為津渡說,忘蠱在同一個人身上,種不了第二次——也就是說,她其實已經是第二次被人下忘蠱了。

    早在那日從永安侯夫人口中,得知她幼時與元容相識的淵源後,她便開始起疑。

    元容以為她是年紀太小,又在被綁架時受了驚嚇,忘了小時候的事情也正常。

    顧休休自己卻清楚,她從一出生起,便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是承載著前世記憶,靈魂屬於現代二十歲的成年人。

    便是她的記性再差,也不會差到將一個重要的人完全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

    因顧月被人下過忘蠱,顧休休知道了忘蠱的存在,自然難免將兩者聯想在一起——津渡說,被下忘蠱者,耳後會有紅痣,那便是忘蠱存在的印記。

    而她耳後一直有一顆小紅痣,但她從未放在心上過,只當那是出生便有的。

    顧休休落實了自己被下過忘蠱後,還未來得及將此事告訴元容,元容便孤身去了西燕。

    再之後,西燕君主死了,元容因那萬疆蠱的蠱毒,昏迷的時日遠比醒來的時候多的多。

    她知道他沒有萬疆蠱的解藥,便會日漸衰亡,再沒有心思去想旁的事情,一心一意陪在他身邊悉心照料。

    直到三月之限將至,元容提出要帶她去顧月所居的別苑放紙鳶,到了別苑又故意將她支開,只留了津渡在身邊。

    她感覺到不對勁,佯裝離開後,又折了回去,藏在暗處偷聽了兩人的對話。

    元容近乎五感皆失,雙目無法清楚視物,雙耳只能勉強聽到些聲音,自然沒有察覺出她的存在。

    津渡似乎看見了她,卻又裝作不知的模樣,問他:“太子殿下,你要給她用忘蠱,就不怕她生氣嗎?”

    顧休休記得,元容的回答是——她忘了我,今後就不會再掉眼淚了。

    他為她準備了和離書,給她留下了完璧之身,給她留有富可敵國的嫁妝,再看著她服用忘蠱,將她親手推向別的男人。

    她或許應該為他的擅作主張而感到憤怒。

    但是當元容顫著手,將那杯摻了忘蠱的酒水遞到她手裡時,她卻只感覺到無邊的悲慟,像是澎湃的巨浪將她湮沒,沉寂在深海里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三個月前,顧休休只想利用與元容的婚事,徹底擺脫四皇子,改變原文中家破人亡的命運。

    她知道他命不久矣,卻不關心他得了什麼病,也不在意他什麼時候會死。

    三個月後,顧休休願傾盡一切,哪怕豁出性命去,只求能改變元容將死的命運。

    可他還是要死了。

    最讓她覺得悲傷的是,元容明明知道如何獲得解藥,如何換取一線生機,卻不那麼去做。

    而她除了尊重他的選擇,看著他一日日咳血昏迷,在生死之間門苦苦掙扎,竟是別無他選。

    顧休休為了能讓他了卻心事,在得知那忘蠱不會起效時,故作不知地仰頭喝下了那杯酒。

    明明是桂花釀的酒,卻讓她喝出了一絲辛澀辣喉,滿腔都是苦味。

    顧休休張了張嘴,唇瓣微翕:“我……”

    “豆兒。”

    不輕不重的嗓音,就像是那洋洋灑灑落在甲板上的雪屑,很快便隱沒在了簌簌寒風之間門。

    顧休休怔了一下,回過神來。

    聽到那熟悉的音線,慢慢轉過了身,看見了那道立在風雪中頎長的身影。

    他似乎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了,雪霜落在他烏黑的發上,黑白分明的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隱約含著些溫柔的笑意。

    顧休休忽然反應過來,原來顧懷瑾轉移話題,問起此事來,是因為元容就在她身後的甲板上站著。

    既然如此,元容若是想要知道她有沒有失憶,為何不等她回答完顧懷瑾的問題再喚她?

    她想不通,卻聽見他輕聲道:“外面冷,進來罷。”

    顧休休看了一眼顧懷瑾,又看了一眼元容,慢慢地抬起步子,走向他。

    ——你對長卿有沒有心跳的感覺。

    有。

    ——你真的忘了長卿嗎?

    曾經忘過,可她又記了起來。

    津渡說忘蠱沒有解藥,其實它的解藥卻是再服用一次忘蠱。

    顧休休不但沒有失憶,還將那年幼時與他相遇、相識的過往,一點一滴,分毫不差的想了起來。

    她走到元容身邊,仰頭望著他:“你不想知道答案嗎?”

    元容慢慢地笑了起來,他抬起手,不偏不倚放在她的心口上,俯下身子,朝她緩緩靠近。

    他的視線似是落在她的唇瓣上,要吻下去時,卻倏忽錯開了身,將那薄唇間門存著的那一口溫熱的呼吸,輕輕吐在她的耳洞裡:“豆兒,你的心跳得好快……”

    顧休休怔愣了一瞬,待反應過來時,薄暈紅至頸間門,她一把揮開他貼覆在心口上的寬掌:“你幹什麼?!”

    元容撤過身子,那骨節分明的手指虛虛在空中指向她的心臟,掌心上隱約還留存著那溫軟著,一下下鼓動的觸感:“它……已經給了我答案。”

    說著,他伸手撣了撣她狐裘上落的霜雪,笑著扯開話題:“進去喝杯熱酒暖暖身子。”

    “我酒量不好。”

    顧休休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麼答案,但他既然不問,她便也不會繼續說下去。

    許是覺得他這樣掃雪的速度太慢,雙手扯住各一邊的狐裘邊角,站在原地蹦了三五下,肩上的薄雪都被抖落了下來:“……你是不是想灌醉我?”

    看著她這般動作,元容神色一怔,微微有些恍惚。

    她幼時被雪淋了一身,也是這樣像個螞蚱似的蹦躂,那也是他第一次開始注意這個粉團似的小女郎。

    她身上有著一切他曾經渴望過的東西,歡脫,活潑,彷彿無憂無慮的鳥兒。

    顧休休會哭會笑,會悲傷,會開懷,情緒都藏在了眼裡,又有著不符年齡的成熟和聰慧,時常讓人看不懂她。

    就如少時的元容一般,小小年紀,身上卻承載了太多仇恨,親生母親的死,父親的厭惡與漠視,琅琊王氏對他的鄙夷……那些從出生便加註在他身上的惡意,令他將自己分裂成一座孤寂的島。

    別人進不來,他也出不去。

    顧休休便如此日復一日在海浪中乘船尋找出處,而後在某一日,帶著足以驅散一切黑暗與陰霾的陽光,毫無預兆地闖入了他的島。

    元容也跟著她蹦了兩下,青絲上覆著的白霜簌簌落下:“能灌醉你的,怎會是酒。”

    明明動作顯得笨拙,他做起來卻行雲流水,優雅又從容。

    顧休休看著他:“不是酒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