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第70章 破陣

 謝濟川垂眸盯著茶水,良久不語。明華裳對大周疆域不甚熟悉,更不認識黑棘和普通荊棘有什麼區別,她只對白日看到的事情很感興趣:“按目擊丫鬟和魏紫同院之人的說法,魏紫死亡時間在四更到辰時二刻之間。我記得昨天看到魏紫的時候,她穿的是一身藍色半臂配松綠色長裙,今日去看她的房間,裡面色彩也多是冷色調。那她最後死時,為什麼穿的是大紅衣服呢?”

 任遙沒聽懂這有什麼關係:“衣服而已,說不定是兇手給她換的,這有什麼大不了。”

 明華裳卻咬唇不語,她彷彿落入一個玄而又玄的世界中。在這裡,她不是明華裳,而是一個面目模糊、性別不明的兇手。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才會給魏紫換衣服呢?

 任遙沒在乎這些小細節,遺憾道:“可惜昨夜出事後,太平公主就讓人把遲蘭死亡現場的字跡和血跡洗去了,要不然直接比對字跡,也能有線索。”

 明華章聽到這裡眉梢動了下,看向謝濟川。謝濟川裝聽不懂,但架不住明華章目光如灼,他裝死也沒用,只能無奈嘆道:“太晦氣了,你想起我的時候能有些好事嗎?”

 明華章不為所動,說:“他自小有神童之名,過目不忘,只看一眼就可以臨摹別人的字跡。黍離,取紙筆來。”

 任遙吃了一驚,完全沒想到只存在於書本中的天賦竟然有人能做到:“真的?”

 謝濟川嫌棄地擰著眉,很希望這是假的。明華章隨身攜帶筆墨,就像明華裳隨時攜帶吃食一樣,黍離很快就把宣紙取來了。謝濟川自知躲不過,認命地潤筆:“交友不慎,真是交友不慎吶。”

 謝濟川甫一落筆,院外隱隱傳來什麼東西撞倒的聲音。這道聲音很輕微,但明華章耳朵一動,眼神驟然變得尖銳:“誰?”

 明華裳被從那種奇怪的狀態中驚醒,她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覺得鼻尖掠過一陣勁風,隨即背後猛地灌進來風雪,明華章的身影已衝入雪幕中。

 任遙也咬牙切齒站起來,提起自己的槍就往外跑:“是哪個宵小在此裝神弄鬼,嚇得姑奶奶一夜沒睡好。狗東西,拿命來!”

 任遙也風風火火衝出去了,明華裳愣在原地,茫然問:“怎麼了?”

 謝濟川站起身,說:“興許逮到鬼了。走,出去看看。”

 她說得擲地有聲,煞有其事,明華章竟無法回答。因為,他還真不知道宴會上點心夠不夠吃。

 去赴宴的,大概也沒誰是奔著吃去的。明華章梗了一瞬,說:“你的擔心也有道理,是我疏忽了。你喜歡吃什麼,就自己帶吧。”

 明華裳美滋滋應下。她想到昨夜那個夢,覺得目前嫌疑最小的就是明華章。這可是她將來的保命符,明華裳覺得很有必要和明華章打好關係,討好地問:“二兄,你喜歡吃什麼?洛陽所有點心鋪子我都熟,你想吃什麼口味,我幫你帶!”

 “多謝,不必。”明華章毫不猶豫拒絕了。明華裳以為明華章不好意思,仗義地說:“二兄,你不用和我客氣。聽說城南新開了一家鋪子,梅花糕做得又甜又清爽,經常斷貨。你要是想吃,我明天讓進寶早早去排隊,一定幫你買到。”

 得知她有一個叫招財的丫頭,另一個叫進寶似乎也不意外了,明華章看著她,心裡很清楚是她想吃。明華章本來想提醒她在飛紅宴上謹言慎行,不要接近陌生人,免得被捲入李武兩家的內鬥,但他看著面前雙眼晶亮、彷彿真的去赴宴的明華裳,又覺得不必說。

 她滿腦子都是吃喝,哪會關心那些郡王。明華章微微嘆了聲,說:“我不吃甜,也不吃糕點,你準備自己的東西就行了,不用管我。出發前一天,我會派人來和你對行李單。還有事嗎?”

 明華章容色清冷周正,光風霽月,明華裳小幅度搖搖頭,不敢再歪纏了。

 她有些喪氣,這些年她和明華章不親近,噓寒問暖都問不到點上。她竟然不知道明華章不吃甜。

 世界上怎麼會有人不喜歡吃甜呢?

 明華章交代好明華裳就轉身走了,等他走遠後,招財才敢湊過來,小聲說:“娘子,二郎君好嚴肅啊,剛才他在,我都不敢說話。”

 明華裳打了個哆嗦,裹緊蓬鬆的毛領,說:“是啊,這才叫貴氣天成,不怒自威。阿嚏,快快趕緊回去,我要凍死了。”

 明華裳近乎是跑回自己院裡的。回屋後,她懷裡抱著暖爐,吃了一盤糕點,喝了半盞薑茶,才終於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她穿著銀紅長裙,白色上襦,領口綴著毛邊,毫無儀態地歪倒在引枕上。置身於暖洋洋的紫藤香中,明華裳打了個哈欠,困了。

 如果是往常,她就回去補覺了,但今日還有正事。明華裳強撐起精神,揚聲道:“如意。”

 一個梳元寶髻的丫鬟應聲,飛快跑到明華裳身邊來,聲音清甜又幹脆:“娘子,怎麼了?”

 明華裳身邊四個丫鬟,分別叫招財、進寶、吉祥、如意,其中招財管她的衣服首飾,平日裡隨她出門;進寶做得一手好菜,負責飲食,有時候明華裳嘴饞了,就讓進寶開小灶或出去買點心;吉祥穩重踏實,管明華裳院子內外的灑掃器皿;如意機靈會來事,負責幫明華裳打探消息,走動關係。

 明華裳勾勾手指,如意心領神會湊近。明華裳低聲吩咐:“你去外面問問上年紀的婆子,看有沒有人認得一個姓蘇的嬤嬤,是我孃的奶媽,以前在主院裡伺候。”

 預知夢中,鎮國公斬釘截鐵、明明白白說出明華裳是假的,蘇雨霽才是他真正的女兒。父親說得那樣絕對,明華裳毫不懷疑此事真假,可是她有記憶以來,並沒有聽說過蘇嬤嬤這號人。

 甚至在真相揭穿當天,也只是蘇雨霽上門展示證據,鎮國公核查後就承認了,並沒有將元兇蘇嬤嬤找出來對峙。一個有能力調換公府千金的奶媽,在內宅應當很有地位才是,為何明華裳對此人毫無印象?

 如意領命而去。如意不愧是交際花,才一下午,她就打聽明白了。

 燈下,明華裳一邊喝甘子酥,一邊聽如意道:“……娘子要問的那人有些年頭了,奴婢跑了一下午,問了十來個人,才終於有人聽說過蘇嬤嬤。不過她也不熟,只知道蘇嬤嬤曾經是國公夫人最信任的奶媽媽,陪著夫人從太原嫁過來的,十六年前告老還鄉,就再沒有出現過了。”

 十六年前?那不正是明華裳出生的那年嗎,明華裳忙追問:“她為何告老還鄉?”

 “不清楚,好像是她的孫兒天資聰穎,是個讀書的人材,她就回鄉專心供孫兒讀書了。”

 明華裳沉吟不語,告老還鄉、含飴弄孫很有說服力,但明華裳總覺得沒這麼簡單。蘇嬤嬤又不是夫子,她回鄉能教孫兒什麼呢?按正常人的想法,孫兒在家鄉苦讀,她留在洛陽為孫兒攢錢攢門路,不是更合理嗎?

 何況,就算蘇嬤嬤真的想養老了,那為何不早一年走、晚一年走,偏偏在王瑜蘭生產那年離開?蘇嬤嬤是王瑜蘭的奶媽,女子生產多麼危險,產後嬰兒多麼容易夭折,蘇嬤嬤不可能不知道。她在最需要人手的關頭離開,實在很可疑。

 明華裳問:“是誰放蘇嬤嬤離開國公府的?”

 如意皺眉,努力回想,不確定道:“應當是國公爺吧?當時國公府還在長安,夫人懷娘子和二郎時孕相不好,恰逢外面局勢不太平,三天兩頭搜查謀反。國公爺怕驚著夫人,便送夫人去終南山上的莊園靜養了。夫人是在莊子上生下二郎和娘子的,可惜夫人卻沒熬過來,剛生下龍鳳胎就走了。後來國公爺帶著郎君、娘子回府,似乎從這時起就沒見過蘇嬤嬤了。夫人血崩而亡,蘇嬤嬤就算想告老還鄉也沒法和夫人提,那就只能是國公同意的了。”

 明華裳倒不知道她出生那年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結合夢中的景象,明華裳生出一個猜測。

 會不會是王瑜蘭在城外生產,山莊裡的規矩肯定比不上國公府,因此給了蘇嬤嬤可乘之機。她悄悄替換兩個孩子後,做賊心虛,趁王瑜蘭身死、鎮國公不明真相時,她以告老還鄉為名逃跑了?

 很有可能,但明華裳總覺得她忽略了什麼。明華裳問:“當年跟著我娘去山莊待產的人還有誰?”

 如意搖頭:“奴婢不知。”

 這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如意十二年前才入府,她怎麼可能知道永徽年間的事?明華裳道:“你接著打聽當年陪我娘去山莊的人,找到後不要聲張,先來稟報我,然後悄悄將他們帶過來。”

 如意應是,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問道:“娘子,您打聽這些做什麼?”

 當然是為了保她狗命,要不是性命被不知名之人威脅,誰樂意查這些陳年舊事呢?明華裳呼出一口濁氣,說:“好奇一些事情。這些事不許告訴別人,出了這道門,不得對任何人提起,連對阿父、二兄也不可以,知道嗎?”

 明華裳難得這樣嚴肅,如意被嚇了一跳,趕緊應下。

 明華裳問完事情後,就讓如意退下了。她一個人坐在屋裡,看著躍動的燭火,倏地生出一種茫然。

 她是明華裳,卻不是鎮國公府的明華裳。等明年真千金回來後,她要何去何從呢?

 趁這一年趕緊找個好郎君嫁了?

 這個念頭只在明華裳腦海裡出現了一瞬,就被她否決了。貴族官宦結親,莫非是衝著新娘本人來的嗎?他們想娶的是承載著對方家族財富和親緣的象徵品,聯姻對象本人反而是最不重要的。視她如珍寶的父親在得知她真實身份後都放棄了她,她為什麼覺得一個剛認識的男人會對她不離不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