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鯨南去 作品

第86章 (二)晚宴




章榮恩最近留了點鬍鬚, 又瘦削了不少,一身文人的憂愁氣質愈加出挑,走在衣香鬢影裡, 也帶了點穿花拂柳的風雅氣。









可他滿心裡不見風月,只有銅臭。









鵝似的伸長脖子,看了眼門口,還是沒能等到想等的人。









他轉過身去問章行書:“他說一定會來吧?”









章行書也不大確定,他從來摸不準他這弟弟的脈。









他唯唯諾諾道:“應該吧……”









瞧他這副爛泥糊不上牆的樣子, 章榮恩一腔子責備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強自嚥下了。









大兒子太沒想法,膽小如鼠;小兒子又太有想法, 狗膽包天。









章榮恩有心化身女媧, 把他們倆捏在一起合二為一,可苦於無力迴天,只能認命。









其實,章行書其人, 倒不是全無想法、全無人格。









進單家家門時,他還叫單行書, 只有兩歲。









他覺得父母愛得那樣好, 好得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他喜歡看他們這樣, 他彷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然而,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單行書懂事太早,且劍走偏鋒地繼承了他祖母骨血中的一點特徵:強烈的家庭責任感。









等他能看懂銀槌市的八卦新聞、聽懂身旁同學的竊竊私語時, 強大的負罪感直接把他壓垮了。









他不敢置信, 自己的美好生活, 居然是靠獻祭了另外一個家庭換來的。









可他不能責怪給了他優渥生活的父親, 給了他生命、還異常疼愛關心他的母親。









行書一直在想那個失去母親時還尚在襁褓裡的弟弟,想得睡不著覺。









在他的想象裡,他的弟弟是一株可憐的小白菜。









他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只能陪著祖母——行書沒怎麼見過祖母,只見過她的照片,不知道她的好壞。但看父親對她諱莫如深的態度,他覺得祖母一定不好相處。









小小的章行書腦補得眼淚婆娑,痛苦地咬緊了枕頭角,暗暗發誓,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好好補償弟弟。









後來,在一場“棠棣”的新年晚宴上,他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弟弟。









……與他的想象全然不同的弟弟。









那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少爺,一身金尊玉貴的氣派,似乎生來就是為了做眾人的視線焦點的。









單飛白看起來不憂愁、不痛苦,有春風一樣的笑容,還有兩枚小梨渦做點綴,看起來完全不需要行書多此一舉,進行任何彌補。









他牽著祖母的手,走到了他面前,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你好啊,哥哥。”









行書一張麵皮臊得通紅——單飛白好端端的一個婚生子,居然憑空冒出來了個哥哥,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咧了咧嘴,羞愧到幾乎哭出來,眼圈都憋紅了:“你,你好。”









他這弟弟見他反應如此激烈,感情如此濃厚,也愣住了,仰頭望了他一會兒,似乎是極輕極快地笑了下。









行書沒能看清,便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單飛白“呀”了一聲,抬手擦一擦他的眼睛:“哥哥,你哭了?”









他用天真無邪的童音道:“你哭什麼呀。我都沒哭呢。”









這一次見面,徹底地將行書那一點活潑勁兒掐死了。









他愈發內秀,恨不得把自己活成一道影子——這樣,他無地自容的感覺會淡上一點。









追溯他這不長的二十餘年生涯,行書沒有強烈的物慾,不怎麼熱衷享受出色的物質生活,始終在被道德感折磨,幾乎要把自己活成一個苦行僧。









他十年如一日地愧疚著,愧疚得很寂寞,因為他的生身父母並不覺得他們對不起誰。









不知道他們到了現在,會不會稍微有些後悔呢?









……









在章行書出神時,姍姍來遲的單飛白終於登場。









和章行書小時候的記憶一樣,他還是那個最光彩奪目的存在。









五官倒是其次——章行書攬鏡自照,論長相,他和單飛白是伯仲之間,旁人第一次和章行書見面,也會為了他這一副好皮相百般殷勤親近。









可這熱乎氣維持一會兒,也就散了。









章行書吸引得來人,卻留不住人。









而單飛白身上的那股風發意氣,如同潮汐引力,天然能讓人向他奔赴而來,在他周圍形成一圈星塵環帶。









可與小時候不同,這一次,他身旁多了一個人,同他分庭抗禮。









有資格參加“哥倫布”紀念晚宴的人,都是上城區的人,或是拿到了上城區資格券的人,寧灼的工作圈層還沒有達到這一步。









況且,到了他們這樣的社會地位,多數有自家自養的僱傭兵,不必費心去處理人事。









所以在場的人沒有認識寧灼的,甚至大多數人連“海娜”的名字都不曾聽說。









在看見二人時,他們不約而同地亮起了目光,並閉住了呼吸。









寧灼身穿白西服,襯出了他的修腰長腿,也襯出了他常年蒼白的面色——不是病容,是冰雪初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