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117章 番外終

想賴賬,門都沒有。

裴樾默不作聲看著她,身姿挺拔負手而立,明黃的袖口繡著精美龍紋,精緻利落,襯得他不似凡人,眼神也略有些勾人的味道。

依依嚥了咽口水,這廝慣會使美人計。

裴樾心情被她那句話勾得不上不下,她可真是個小混賬,聽著那意思,她早早就肖想過他,也不知她一句話裡,幾分真,幾分假。

裴樾坐了下來,吩咐侯在屏風處的小內使,“備筆墨,朕要立後。”

小內使頃刻取來明黃的聖旨攤開在裴樾跟前,裴樾看了一眼依依,隨後親自落筆。

依依湊了過去。

裴樾神色無波無瀾,下筆卻很鄭重,一筆一畫寫得端端正正,

依依看了一會兒,饒有興致道,“陛下的字寫得可真好看,風骨清峻。”又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架勢,指了指上頭一行字,“‘燕氏少謙,秉德含章,溫婉特秀,乃宜家之助,當正位坤寧’,您覺得這話中肯嗎?您有臉寫,我還沒臉收呢。”

裴樾:“.......”

立後詔書可是要載入史冊的,他能不字斟酌句?

裴樾堅持將詔書寫完,**聞訊送來印璽,他親自蓋過玉璽,看著那硃筆玉字,渾身舒坦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對面的人兒摩拳擦掌,身姿恭敬,雙手遞了過來,

“臣接旨。”

裴樾有些摸不準她葫蘆裡賣著什麼藥,冷笑,“你當真接旨?”

依依把臉一抬,理直氣壯問,“我難道能抗旨嗎?”

裴樾擔心自己再跟她待下去,會被她氣死,他不理會依依,待墨跡晾乾,小心捲了起來交給**,“收好,待我登門取得燕家雙親同意,你便親自送去內閣蓋戳,再佈告天下。”

**躬身,“奴婢領命。”接過聖旨送往內書房。

依依看了一眼那聖旨,終是什麼都沒說。

裴樾喝了一口茶,順帶也給依依斟了一杯,遞給她,涼笑道,“昨夜起居舍人親自看著你進了奉天殿的門,想賴賬,你不如做夢?”

這是一山還比一山高。

依依颳了刮額尖,從容將茶杯接了過來,當著他的面一口飲下,臉上既沒有懊惱也沒有欣喜,很是平靜,臨走時,只留下一句話,

“陛下既然立了後,當不會再惦記別人了吧?”

裴樾不知依依打著什麼主意,卻是正色道,“依依,朕承諾,後宮只你一人,不會納妃,不會有人與你爭寵。”

裴樾曉得寧晏最在意什麼,燕翎年過四十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此事滿朝文武皆知,裴樾想娶到依依,就必須承諾一心一意。

依依頷首,臉色依然無明顯變化,只朝他施了一禮,“那臣先去司禮監當值。”

裴樾沒有攔她,看著她瀟灑的背影,莫名有些不安。

到了午後他從文華殿回來,卻被陳慶告知,通州造船廠出了事故,死了兩名船工,依依午膳都沒顧上吃,便去了通州,裴樾頹然坐在圈椅裡,敏銳地覺察出,依依這是在躲他。

果不其然,依依這一去便是二十日,二十日後她回來了,卻是神色肅然給他遞上了一份緊急邸報,說是通州有名匠師調整了在船舶上發射遠程炮火的圖紙,她必須立刻趕往松江與番禺兩地造船廠督查,以防出現意外。

裴樾看著星夜兼程的依依,喉嚨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沒有再提立後的事,而是著人煮了一碗燕窩人參湯,讓她歇上一晚再出發。

依依應了,不僅應了,還厚著臉皮宿在了奉天殿。

裴樾看著她輕車熟路地往他被窩裡鑽,氣得沒脾氣。

他算明白了,這小丫頭片子貪圖他的身子,卻不想負責。

她萬千青絲如瀑布垂落塌側,玉指捏著一撮髮梢輕輕在他胸膛遊移,在喉結處纏繞片刻,又往他薄唇摩挲,撩得不亦樂乎。

裴樾很沉得住氣,任她撩撥。

依依不信邪,俏臉往他跟前一湊,小口小口吻著他的唇,裴樾閉上眼,任由她施為,依依軟磨硬泡了半日,見裴樾無動於衷,終是怒而坐起,

“臣為陛下的江山殫精竭慮,陛下不給臣一點甜頭嗎?”

聽聽這叫什麼話?

裴樾強忍著怒火,“你把朕當什麼了?”

依依滿眼無辜,“誰叫你七夕那夜勾/引我?”

裴樾氣笑了,捏著眉心,“是,上回是朕的錯,可朕不也嚐到惡果了嗎?你那夜做了什麼,心裡沒數?”

“那我不管。”依依伸手扯住他腰封,眼神直勾勾的,“我站在甲板迎著海風望月時,就在想,你是不是也在奉天殿仰望同一輪明月....”

她嗓音輕軟如絲,一點點勾入他心裡,試圖將那顆心給勾出來。

隨著聲音落下,她從他身後覆上他,輕輕啃咬著他的後頸,一點點攀上他的喉結....

濡/溼酥/麻顫/慄,一同絞在他心口,將那僅存的理智給剝離出去。

裴樾心神晃了晃,在她柔蜜的攻勢下漸漸沉淪。

耳畔是她低啞的笑,還有炙熱滾燙的獨屬於她那一抹淡淡青草香氣。

裴樾若是個青蔥少年,今夜必定讓依依得逞了,但他不是,關鍵時刻,他還是推開了依依。

“想要朕的人,必須做朕的皇后。”

這是他的底線。

依依笑了笑沒接話,環顧四周,指了指裴樾的腳踏,“既是不許我睡這千工拔步床,我睡你腳踏總可以吧?”

那可憐兮兮的模樣真沒眼看,他將她抱入懷裡,讓她枕著自己的胳膊,“睡吧。”

次日清晨,裴樾免了朝會,想親自送她離開,御書房內沒有依依的衣裳,裴樾著人去司禮監取,為依依拒絕,她目光定在裴樾恰才褪下那件玄色的中衫,上頭繡著暗竹紋路,質地細膩順滑,依依看了片刻,拾起來往身上一裹。

她的動作毫不拖泥帶水,看得裴樾略有些失神,

“這件是我昨夜穿過的,我取一件乾淨的給你...”

依依揚唇一笑,

“不必了,我就喜歡這件....”

晨曦從窗欞注入一束光,將她眉梢染上一道光暈,依依繫好腰帶,抬手將秀髮挽入木簪,大步往外走,到了門口,她回眸,眸眼英氣勃勃,

“因為衣裳裡有你的味道....”

*

接下來三月,依依輾轉松江,京城與番禺三地,每每回來除了給父母請安,便是賴在奉天殿,她沉入時很陶醉,離開時也很乾脆,裴樾看著揮揮手不染一片塵埃的依依,眼底漸漸蓄了一眶蕭索。

這個姑娘心地寬闊,感情於她而言並不是最重要的。

她願意與他纏綿,卻不願意被皇后的身份束縛。

這一年除夕,依依十六歲生辰之日,少衡與茜茜大婚,依依沒能趕回來,有一自稱是普羅商人的艦隊停留在番禺港口外,入關時驟然朝守關的將士發動炮火,彼時依依正在泉州市舶司,打算回京趕赴哥哥婚宴,驟聞急報,立即寫一份密信送抵京城給裴樾,自個兒先趕往番禺。

西洋商人十分狡猾,意圖用罌粟迷惑番禺的官兵與百姓,以換取真絲綢緞,並試圖插手大晉市舶司的貿易,當地有些官員被對方收買,依依十分有魄力,拿著裴樾給她的尚方寶劍,當場斬殺了一名三品大員,組織官兵迎戰。

番禺造船廠匆忙下水一批戰船,又將新試驗的炮火安裝其上,起先這場戰事打得艱難,畢竟大晉海戰經驗不足,但依依是個什麼性子,越挫越勇,以損失十艘大帆的代價,俘虜對方三艘船艦,共一百多名商兵。

燕翎披星戴月趕到番禺時,看到自己女兒一身銀紅的飛魚服立在甲板之上,那雙被血染過的眼,漆黑明亮,嵌著不同尋常的冷靜。她腰間懸掛映月刀,手裡拎著一把“佛郎機”,滿身血汙,發冠歪斜,甚至有幾縷髮梢黏在她額前後頸,形容十分狼狽。

修長的玉臂指向半空,一聲令下,戰士們重重一壓,一管炮火募的升空,似閃電雷鳴,徑直插入那象徵著普羅國的旗幟,一片焰火迭起,轟的一聲輕鳴,那面旗幟在硝煙中化作流煙跌入海里。

這場戰事持續一月有餘,番禺離京城數千裡之遙,從消息送達到燕翎趕到,戰事已趨結束,大晉死傷十分慘重,但依依沒法子,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只有重重挫了對方鋒芒,才能避免被再次侵犯。

燕翎一身玄衣負手立在碼頭,

依依跳下船板,掠至岸上,她任何時候瞧見這位父親,總能在那巍峨的身影裡窺見一抹如山嶽般難以撼動的巋然。

燕翎看著戰風凌厲,風華絕代的女兒,下意識伸手去撫摸她的額,恍惚想起,面前的人兒,已經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名戰士,燕翎收起那份悵惘,變得肅然,拍了拍她的肩,與有榮焉道,

“好樣的。”

依依渾然不知父親所想,反而笑吟吟一問,“爹爹怎麼來了?這樣的戰事還輪不到內閣首輔出面...”

燕翎神色淡淡,“還不是你娘擔心你,非要我來?”語氣很是稀鬆平常,將那擔憂很好地壓在嗓眼裡。

他沒告訴依依,他親赴番禺,也有裴樾的意思。

燕翎眺望遠方漸漸消弭的戰火,語氣凝肅,“你歇一會兒,接下來的事交給爹爹。”

父女倆一個擅長夷邦語,一個擅長談判,將人扣下,發國書給普羅國,愣是逼得對方又是賠款又是道歉,三年內禁止普羅國跟大晉通商,意味著普羅國要從別國商販手裡轉買大晉絲綢之類,損失甚巨。

依依再將俘虜的人沿途用海船大張旗鼓送回去,普羅國顏面丟盡,此消息傳到西洋,很好地震懾住那些野心之輩。

燕翎畢竟是內閣首輔,只在番禺待了半月便回了京,依依直到新春三月方返程。

裴樾看著風塵僕僕,又瘦了一些的她,心疼地將她擁入懷裡,“傷在何處?給我瞧一瞧?”

依依懶洋洋地從他懷裡起身,揚眉一笑,

“給你看,你負責麼?”

裴樾氣得不想搭理她,非將她拽入內殿去查看她的傷口,

戰報上寫著死傷五千餘人,這個數目比之大晉數百萬將士不算多,但對於精銳少之又少的水軍來說,很是痛心,朝臣在為戰勝而沾沾自喜時,深諳水軍底細的裴樾卻知道,培養出這五千精銳有多難。

更何況這五千名官兵,不是冷冰冰的數目,而是無數個孩子的父親,妻子的丈夫,母親的兒子....

但是他們的犧牲卻換來了大晉海岸的安寧。

是日夜裡,裴樾便去了一趟燕府,當著寧晏的面懇求二老答應這門婚事,他捨不得讓依依風裡來雨裡去,將生死置之度外。

寧晏經歷這次普羅國一事,已有些意動,女兒畢竟是她心坎上的肉,她也不能免俗,希望她平平安安,她看了一眼燕翎,燕翎沉默片刻,道,“只要依依應下,我夫婦二人無不允。”

裴樾鬆了一口氣,朝二人再拜,寧晏與燕翎連忙伏低迴禮。

待他從門庭出來,瀟瀟雨歇,月色如水,依依立在斜廊外那片用白玉磚石砌成的小水潭處,一串紫藤匍匐在水面,風來,枝葉颯颯作響,連著她衣袖也沾了些餘馥。

她手裡捏著一片枝葉,沉腕一抖,枝葉如輕煙流水,貼著水面掠過,攜著這一點水沫子朝裴樾飛去。

裴樾攤開手掌,那片溼漉漉的綠葉便落在他掌心。

二人隔著這片紫藤相對而立。

那張明致如玉的臉,似從月光裡幻化出來,

“裴樾哥哥,名分於你而言,真的這麼重要嗎?”

她想跟他做一對有實無名的夫妻,她在司禮監輔佐他的功業,不也挺好。

她不明白為何裴樾執著要娶她。

裴樾唇角有那麼片刻的凝滯,他將那片枝葉放入水面,看著它慢慢沉下去。

依依見他面色沉寂,心中微嘆,“再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依依這一考慮便是一年半,這一年半,她投身於水軍操練,在通州與松江建立水軍學館,將西洋人那一套引入中原,待水軍初具規模後,依依便組織水軍圍獵倭寇,最兇險的一次,她帶著三千兵力殺去了倭寇本土,並以數個海島為中心,生生在大晉東面海域建立一道堅固的防線。

這期間,依依憑著戰功,升任御馬監提督,手掌四衛軍。

四衛軍對內拱衛皇城,對外抵禦外侮。

她極少停留京城,裴樾見依依不肯回來,便故意將自己選妃的消息送去邊關,依依果然坐不住了,風風火火殺回來,非要貪圖裴樾的身子,裴樾不肯,二人耳鬢廝磨,擦槍走火,始終未越雷池。

慶曆九年的秋,蒙兀發生旱災,十萬鐵騎勢不可擋席捲南下,燕少衡與戚鳴玉二人奉旨出征,一人駐守榆林橋頭堡,一人捍衛京城西北門戶宣城。

當年鮮衣怒馬的少年,都成了守護萬家燈火的逆行人。

女真被蒙兀策動,悄悄偷襲大晉東北的門戶營州,朝廷調派三萬南軍迎戰,依依以御馬監提督身份出任監軍。

這段時日,裴樾每每忙完朝政,便坐在御書房翻看兵部,錦衣衛和東廠遞上來的邸報,他一次又一次尋遍所有與依依有關的訊息。

戰事在十一月初便結束了,但依依好似沒有回來的跡象。

裴樾盯著忽明忽暗地燈火,眼底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她怎麼說,今年又不回來過除夕?”

東廠的內侍跪在門口,只覺這御書房氣氛前所未有的壓抑,戰戰兢兢不敢接話。

依依著實不打算回京過除夕。

她發現營州再往北的一千里之處,有一處廣袤的平原,此處氣候溼潤,背風面海,很適宜種植水稻,若在此處耕種,不知要養活多少百姓,女真以遊牧為生,並不擅長種植,故而依依趁著這次戰事,帶著精兵悍將殺去女真腹地,上書在此地建奴兒干都司,從中原移民到此處,與女真人雜居,拓展大晉東北疆域。

這一日正是臘月二十一,瀋陽風和日麗,朔風獵獵。

依依視察邊防回來,穿著一件黑色大氅大步踏入營帳,

“朝廷可有來信?”

門口一內侍躬身迎著她進來,立即遞了一精緻的手爐給她,依依揮揮手,表示自己不冷,再次抬眼問他,“我的摺子已送出去七日,論理陛下也該有回信了。”

內侍抿嘴一笑,朝內帳一指,“朝廷來人了,提督進去瞧瞧便知。”

“哦....竟然派了人來?來的是誰,莫不是兵部侍郎劉大人....”她一面驚訝,一面抬起簾幕邁進去,瞧見博古架旁立著一道修長的身影,嗓音戛然而止。

那人穿著一件玄色描金大氅,雙手攏在一處明黃的暖套裡,丰神俊秀,郎豔獨絕。

依依那一刻的心哪,彷彿從冰天雪地裡滑入油鍋,覆在冷硬心腸外的那一層冰霜慢慢崩裂,四肢五骸的血液也由之沸騰,可偏生那與生俱來的自持又將那股騰騰熱浪壓下去,化作眉梢間一抹情不自禁。

“你來了....”

“是,我來了....”

他眉目雋致走下臺樨,立在她一步開外的位置,

“依依,別躲我了,我都由著你...”

在感情這一場博弈裡,他輸得徹底。

裴樾從袖中掏出一道詔書,遞給她,“我的掌印大人,你如願了。”

來之前,他下旨擢升少謙為司禮監掌印。

依依現在是大晉名副其實的內相,上可勸諫天子,下可督查百官,四海每一封文書都會從她手中過,每一道詔令都要經她硃筆玉書落定。

她握生殺予奪,定世間乾坤。

依依聞言眼眶瞬間湧上一抹潮氣,她怔愣片刻,拽起裴樾的手,

“你跟我來!”

她牽著裴樾出了營帳,二人同乘那匹火紅的赤兔馬,往東南方向疾馳而去。

馬匹的速度太快,快到令人眩暈,依依在前方縱馬,裴樾在後方摟著她,不住打量四處風景,當年先帝意外身亡,給太后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太后在世時,不許裴樾外出,唯獨一次出京也是當年通州開禁。

太后去世後,雖無人約束裴樾,但裴樾深知天子不能親身涉險,二十七年來,他隱忍剋制,極少出京,直到這一回,他取得幾位重臣許可,第一次來到離京城這麼遠的地方。

深冬寂寒,草木凋敗,四處可見大雪過後未消的殘冰,晚霞鋪滿前方天際,彷彿有一片火紅的浪潮要從天幕垂下來。

浩瀚無邊,恢弘曠遠。

這是與站在權力之巔的奉天殿,完全不一樣的景象。

裴樾只覺心曠神怡。

然而就在他分神之際,依依帶著他縱入一片密林,大約行了一刻鐘,來到一處小小的山坡,這一片山坡與外面鮮見不同。

草地如茵,一股潮熱撲鼻而來。

裴樾翻身下馬,俯身摸了摸地面的草茵,指腹溼漉漉的還夾著一片熱氣,

“這裡是不是有地熱?”

“沒錯。我在巡防時偶然發現這裡有個天坑。”依依拍了拍赤兔馬的耳郭,輕語幾句,拉著裴樾起身,跳下山坡。

二人沿著一處一線天的峽口鑽了進去,只見曲徑通幽,一大片天光傾瀉而下,四處可見鳥語花香,佳木繁陰。

正中嵌著一個巨大的天坑,坑中水面如鏡,熱氣蒸騰,水畔還有一處晶瑩剔透的玉石床,上頭擺著一些尋常用的衣物,不僅如此,天坑洞穴裡也有一些木架烤鍋,看得出來,依依常來此處。

裴樾只覺稀奇,環顧一週,回過眸來,卻見依依當著他的面褪去外衫,只胸前裹著一件薄薄的紗衣,從潭口一躍而下。

裴樾坐在石床上,看著她如同一條美人魚,愉悅地遊弋其中。

一束霞光罩在碩大的芭蕉葉上,光芒折射入水中,隨著漸漸盪開的漣漪泛起波光粼粼。

裴樾替她生好一堆火,將她的外衣洗淨架在火堆旁的高架處,片刻,那嬌俏的人兒化開一片水波,來到他腳邊,她輕盈地從水面露出半個身子,眼神直白而熱切地看著他,

“我想要你。”

斑駁的水光倒映在洞穴頂,他的吻帶著燙人的熱度,密密麻麻落在她眉心面頰與耳頸,以往每一回皆是她胡作非為,今日他要連本帶利討回來。

溼漉漉的紗衣隨著水波慢慢盪漾到湖面中,幾隻雀鳥不諳世事地在一片花叢中盤旋,打溼的髮髻垂在起伏的山巒,她纖細秀美的身被火光映照,一點點落入他心尖深處。

從天明至日暮,從石床到水泊,這一場勢均力敵的歡愉持續很久很久,水面漣漪被深深盪開,經年來的求而不得,蕭索惘然全部蕭融在那一聲聲翠鳥的清啼中。

*

慶曆九年的除夕在一片紛紛揚揚的雪花中,悄然而至。

國公府上下齊聚榮寧堂,徐氏與國公爺在前些年相繼去世,國公爺故去一年後,燕家各房也正式分了家,原先二房與三房的人丁依然擠在西府,燕瓚,燕璟與燕珺則在國公爺東面置辦了宅子,四兄弟住的不遠,平日裡也常往來。

燕翎和寧晏也正式晉升為燕國公與國公夫人。

今年除夕是依依十八歲生辰,也是依依自出使西洋後,頭一個在家裡過的除夕。

寧晏很是慎重,招呼各房嫂子弟妹,今夜全部安置在榮寧堂用膳。

大約酉時初刻,寧晏便招來碧蘿,“快些去前院打聽,依依出宮了沒有?”

依依數日前回京,已正式接任司禮監掌印,她這數年來,文治武功無人能及,年紀輕輕已是朝中定海神針,文武百官十分信服她,今日除夕,朝中封印,依依身為掌印,尚有些手尾要處理,一時還不見蹤影。

碧蘿立即領命而去。

寧晏目送她離開,轉身回到堂內,燕翎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圈椅,手中捏著一把鐵鉗正在撥弄爐子裡的炭火,半年前,燕翎便從內閣退了下來,他反而成了家裡最閒的人,整日纏著寧晏泡溫浴。

少衡與茜茜的長子已滿一歲,如今正是咿呀學語的時候。

他趴在燕翎膝蓋處,不知說道什麼,口水連連往燕翎衣裳上招呼。

燕翎嫌棄地皺眉,正想教訓幾句,瞥見妻子折身回來,連忙住了嘴,佯裝無所事事,繼續挑他的火盆。

寧晏看著一臉討好的源哥兒,再瞅著燕翎那雲淡風輕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她把孩子抱起來,掏出繡帕替他擦嘴,斥著燕翎,

“你這個祖父可真是有模有樣,源哥兒眼巴巴看著你,你愣是不抱一抱?旁人都說抱孫不抱子,你兒子不搭理便罷,如今孫兒到了跟前,也討不得你一個好臉色。”

燕翎將火鉗往旁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湊近她,“那我昨夜給你捏肩捶背,想親一親你,你為什麼不肯?”

寧晏白皙的面容一瞬間脹紅,慌忙瞥了一眼四下,少爺們湊在西邊圓廳裡寫對聯論書法,女眷都擠在西邊暖閣裡嘮家常,無人在意這邊,她臉色方才好看些,悄悄剜了他一眼,

“都老夫老妻了....”

燕翎輕哼一聲,十分不滿,誰說他老了,他老當益壯。

寧晏見燕翎面容冷雋,又擔心嚇到晚輩們,苦口勸道,“你今夜不許繃著臉,樾兒待會要隨依依來過除夕,你得露出個笑臉來。”

燕翎老神在在道,“他來怎麼了,他今日過府那是以女婿姿態進門請安,我擺臉他也不敢說什麼。”

寧晏無可奈何,用源哥兒身子做遮擋,悄悄伸出一隻手掐了他腰間一把,咬牙道,

“祖宗,今夜如你的意還不成嗎?”

燕翎高興了,扯過寧晏的繡帕將衣襬上沾了口水的地方擦了擦,嚴肅威嚴端坐在正堂,看著漸漸湧進來請安的晚輩,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你得在上.....”

寧晏:“......”

孩子們漸漸回來了,榮寧堂喧鬧一堂,陸陸續續落座,裴樾與依依來得最晚,又因為帝王駕到,這一場除夕夜多了幾分井然。

寧晏與燕翎要讓裴樾和依依坐主位,裴樾不肯,堅持以女兒女婿的身份坐在少衡和茜茜對面。

這是裴樾第一次出宮參加尋常人家的除夕家宴,濃濃的煙火氣化開了他眉間的清寂,宴畢,國公府的小輩們湊到依依跟前朝她討要紅包,依依哪有準備,最後答應帶著這群小祖宗們去外面放煙花。

她功夫好,拿著一把煙火扔去半空,一束束花火在夜空綻放,逗得孩子們興高采烈。

依依跟燕翎一般,對孩子實在沒耐心,鬧了兩刻鐘,她便引著孩子們將在書房內行酒令的少衡給騙出來,七八個小孩子纏著少衡,少衡愣是左擁右抱還扛了幾個,來到院子正中,一夥人玩起了疊羅漢的遊戲。

還真應了那句“火樹銀花不夜天,千家萬戶笑開顏”。

烈烈火光中,裴樾眉目如畫,安靜地佇立在這片喧囂中,依依悄悄來到他身側,手裡拿著一樣東西往他手心戳,

“給你的新年賀禮。”

裴樾手負在身後,被她一戳,掌心怪癢的,他沒有立刻接,而是盯著她如玉的眉目問,“是什麼?”

依依望向明豔的煙火,輕輕往他身側一靠,親暱道,“你自個兒瞧。”

裴樾便接了過來,從身後掏出,一封鮮紅的婚書映入眼簾.....

裴樾盯得太久,久到眉目略有幾分溼潤,她已是他名正言順的妻,他也不知他為何執著這一點,或許是踽踽獨行的人生過於孤寂,他不想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高處,硬是要拽一個喜歡的想要的人來,絆住她一生,與他生同衾,死同穴。

他緊緊地,又小心翼翼地拽著,任由那婚書硌得他手心疼,疼痛竄入心尖慢慢化成一股濃濃的熱浪,他這一生所有的,刀槍劍雨,殺伐果決,沉重與寂寥,都融在這一股熱浪裡,他轉眸看向她,卻見她也踮著腳朝他面頰撲來,一個猝不及防的輕吻落在他唇角。

這一幕恰恰被遠處喧鬧的孩童瞧見,大家起鬨,紛紛將手中的果子彩頭朝他們二人扔來,氣得依依將披衫一揮,將自個兒與裴樾掩在衣裳後。

即便如此,還是有各式各樣的果子擊在她腰腹膝蓋等要害之處,依依便知是少衡所為,拉著裴樾縱躍過圍欄,去人群中捉拿少衡,少衡藉著孩童,左躲右閃,依依一時奈何不了他。

裴樾見狀,從袖下掏出一玲瓏百轉琉璃燈託在掌心,那燈面可自行轉動,併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孩子們好奇,紛紛朝他蜂擁而上,少衡一時毫無遁地,扭頭打算往屋樑上竄,哪知他腳跟一起,一片寒芒如銀蛇吐信竄至他眼前,下一瞬只見依依憑空挪至他跟前,兄妹二人瞬間交上手,

大約五十招過後,只聽見少衡在廊廡下亂竄,嗷嗷大叫,

“掌印大人饒命!”

孩子們笑嘻嘻地追逐在他身後,歡聲笑語沒入炮竹聲聲裡。

寧晏靠在閣樓窗欞,將這番情景收入眼底,也跟著彎唇笑了起來,她伸出手,雪花洋洋灑灑落在她掌心,化作水漬,她扭頭看向身側的燕翎,城中炮竹聲響,煙火璀璨,卻撼動不了這個男人分毫。

所有的濃墨重彩落在他眼底,均被輕描淡寫拂去,只留下一道依然明豔的身影。

當年那個磕磕碰碰來到他面前的嬌人兒,捧著那抔水露朝他一灑,她淺淺的笑聲,隨著漫天的冬雪飛揚,這一生的風花雪月,歲月無傷均寫就在那張笑靨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