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全文完

王師傅的早餐攤上擠滿了人, 密密麻麻,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張濤擠進人群, 從案臺上端了兩碗豆花, 側著身子退出來,大大喘了口氣。

將豆花往桌子上一擱,他扯了扯貼在身上的溼汗衫, 不耐:“這天太熱了,吃個早餐能流兩斤汗, 什麼時候才能涼下來啊。”

對面沒有聲音。

張濤自顧自地端起豆花喝了一口, 吐出一圈熱氣,嘖嘖嘴道:“哦對了, 跟你說個事兒,今天下班後我沒空陪你去打檯球,我得去幫張闊搬家。”

“你說張闊這傢伙,平時看著悶不吭聲,沒想到還挺有魄力, 說辭職就辭職了。不過他幾斤幾兩咱們都有數,現在做生意的人那麼多, 他這個決定真的有點冒險。”

“我爸媽知道張闊辭了職,回家給我做了好幾天的工作, 生怕我學著張闊瞎折騰,他們怕是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個心思。”

“再說了,張闊現在成了家, 當然有壓力,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連個對象都沒有, 我不急。現在這小日子過得也挺好,我蠻知足的。”

張濤囉嗦一大堆,對面的人沒回一句。

終於意識到不對勁的張濤抬眼看了一下對面的歸希文,見他神情恍惚,掏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怎麼,還沒睡醒啊?快吃吧,再耽誤一會兒你等下去林業局就要遲到了。”

聽到張濤的催促,歸希文混混噩噩的雙眼終於逐漸變得清晰,他抬頭緩緩望了一下四周,面帶疑惑:“這是王師傅的早餐攤子?”

這一句發問把張濤逗笑了。

張濤埋頭一口喝光豆花,“得,看來是真沒睡醒。”

望著眼前年輕了好幾歲的張濤,歸希文一時有些恍惚。

他已經很久沒和張濤一起來王師傅攤子上吃早餐,自從和顧櫻結婚後,通常是和顧櫻一起,或者在家裡做了吃。

怎麼今天特意和張濤一起?

這感覺,似乎又回到剛畢業那會兒。

歸希文正疑惑地望著四周一切既熟悉又不太熟悉的事物,腦海裡突然開始迴盪張濤剛才的絮絮叨叨。

他聽得不太清晰,只隱隱記得張闊的名字被高密度提及。

“張闊?你剛才在說張闊嗎?”歸希文一臉猶疑地問。

張濤擱下筷子,臉上憤憤然:“行啊希文,我剛才說的話你是一句都沒聽啊!”

“得得得,不跟你廢話了,你只要知道我今天下午要去給張闊搬家,沒時間陪你去打檯球,下班了別等我,你自己去。”

“對了,聽說公交站臺那邊的檯球館有點亂,你最近別去了,去南邊那一家吧,遠是遠一點,但沒那麼多事。”

張濤說完,大大咧咧把手邊的包子塞進嘴裡,遲遲沒等到回應的他再次忍不住看向對面。

對面的歸希文臉上有些古怪,良久才發聲:“張闊還活著?”

噗——

張濤差點被一口包子嗆死。

他拿起旁邊吊壺裡的涼白開,狠狠灌了幾口,猛咳幾下,平靜下來後不可思議地望著歸希文:“我說希文吶,雖說他耽誤了我陪你去打檯球,但你也不用這麼咒人家吧?”

歸希文沉默了。

張濤似乎不像是在說謊。

周圍的一切也都不太對勁,他好像真的回到了才畢業的那一年。

怎麼回事?

歸希文沉著臉盯著桌面的豆花,腦子裡有些亂,一口沒喝。

張濤見了,只覺得今天的歸希文格外奇怪,他將豆花往歸希文面前推了推,“快喝呀,早涼了,不怪我沒提醒你哈,你還得騎車去林業局呢,你再不抓緊點時間,今天肯定要遲到!”

林業局?原來他現在還在林業局上班?

歸希文思緒飄遠,回想起剛畢業那會兒的事情。

是了,當初和顧櫻結婚後沒多久就去了林業局報到,後來還在林業局家屬樓新房子裡住了一段時間。

回想起那段時間,說起來和顧櫻還有點生疏呢。

歸希文不禁笑了。

端起豆花喝了個精光,站起身朝張濤使使眼色:“走吧。”

兩人從老王的早餐攤子上離開,在即將分岔的路口,歸希文突然問:“你剛才說要幫張闊搬家?他為什麼要搬家?”

張濤心梗了,“你剛才真的是一點也沒聽,全在神遊了是不?張闊都從廠裡辭職了,他要去做生意,自然沒法再跟著他爸媽一起住。”

歸希文眉頭一皺,“張闊要去做生意?”

這點有些出乎意料。

歸希文記得在以前的記憶中,張闊娶了明雪之後,很快從從小組長升為車間主任,再由車間主任升為生產部經理,直到去世前一直老老實實呆在廠裡,怎麼現在卻要去做生意呢?

好像和以後的發展挺不一樣啊?

歸希文頓時有些恍惚。

他是重生,還是什麼狀況?

如果是重生,怎麼還會發展出與記憶裡完全不同的路線?

見歸希文又陷入迷迷糊糊的狀態,一旁的張濤有些著急:“希文吶,我看你今天不太對勁,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張濤是真的覺得歸希文有些不太對勁,張闊從廠裡辭職這件事,大院裡不是人盡皆知麼?

歸希文早就知道了的事情,怎麼現在反而搞得完全不知情?

“你要不今天就請假吧,回家好好休息,嚴重的話去醫院檢查檢查。”張濤提建議。

歸希文沒吭聲,只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張濤小心翼翼湊近,猜測:“你是不是又和大嫂吵架了?”

聽到“大嫂”二字,歸希文立即從煩亂的思緒中抽離。

是了,這個世界還有顧櫻呢。

他臉色恢復如常,拍拍張濤的肩膀:“我沒事,我先回去看看你大嫂。”

歸希文轉身瀟灑地走了,留下張濤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歸希文剛才說什麼?說要回去看看明雪?

我的老天爺,歸希文不是向來不待見明雪嗎?這兩口子的感情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張濤一邊往廠區走,一邊摳著頭髮深思:“這兩口子天天鬧矛盾,天天吵架,難不成吵架還吵出感情來了?奇怪。”

——

歸希文步伐匆匆地往家裡走,大院裡一切都沒怎麼改變,還是從前那副格局,他熟門熟路地拐進家門,卻在門口瞧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他看著明雪從裡面著急忙慌地出來,一時間眼神諱莫如深。

明雪居然在他家裡?明雪來他家做什麼?

心裡這樣想,嘴下情不自禁出聲:“你來做什麼?”

語氣不疾不徐,很有一股不歡迎的味道。

明雪瞧見歸希文也沒打招呼,只按著自己的節奏匆匆檢查布包裡的東西,聽到這一句,她才終於有動靜。

緩緩抬頭,瞥向歸希文:“你又想跟我吵是不是?我趕著去單位,沒時間,請你讓開一點。”

撥開擋在身前的歸希文,明雪抬了抬手中的包,昂首挺胸,邁著大步走出去。

看著明雪走遠的背影,歸希文面沉如鐵。

明雪簡直是莫名其妙,來了他家也不給個解釋,這麼趾高氣昂,做給誰看,給他看嗎?

歸希文心裡憋著一股氣,不甚滿意明雪這樣挑釁的語氣。

以至於走進屋子裡,臉色比煤炭還黑。

張冬玲在廚房裡收拾碗筷,聽到客廳中有腳步聲,連忙走出來查看,一瞧來人是歸希文,眉頭立即皺起來:“你怎麼還沒去單位啊,都這個時候了,你再不去就來不及了吧?”

“哎喲,這是新單位呀,你才沒去多久,不要給領導和同事留下一個隨便遲到的印象,我叮囑你多少次了,在新單位要好好表現。”

“既然你不願來廠裡和你爸一起做事,你去了新單位就要努力上進嘛,天天遲到可不是事兒。”

張冬玲一出口,歸希文立即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嘮叨勁,他沒接話,依舊沉著臉,指了指門外方向,“明雪剛才過來做什麼?”

張冬玲:?

張冬玲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歸希文心裡還介懷明雪剛才那副高莫名高傲的態度,明明她退了婚約之後兩家就沒了來往,怎麼明雪突然出現在他家裡,還一副如此強勢的態度?

歸希文冷著臉重複一遍:“明雪來家裡做什麼?”

張冬玲一副見了鬼的模樣望向歸希文:“你在說什麼?明雪不是本來就在家裡嗎?”

這下輪到歸希文犯疑惑了,“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冬玲慌慌張張地在圍裙上將沾了水的手擦乾,上前拉住歸希文的胳膊,仔細盯著:“希文,你是不是昨天和明雪吵架吵糊塗了,明雪不在我們家還能在誰家?”

歸希文眸子一顫,從張冬玲的話語隱隱猜到一種可能,心裡卻始終不敢相信這種可能。

良久,他才鼓氣勇氣,朝屋裡四周掃視一圈,問:“小櫻呢?”

張冬玲:?

張冬玲滿臉不解:“誰?小櫻是誰?你說哪個小櫻?”

“希文啊,你今天說話怎麼奇奇怪怪的?”

歸希文一張臉沉默下來,他沒搭理張冬玲的追問,反而抬步走向房間。

房間裡和原來的擺設全都不一樣,靠床的梳妝櫃上立著一張結婚照的相框,照片上面沒有顧櫻的面容,和他並肩而立的人是明雪。

歸希文幾乎全身發涼,猶如血液裡混著冰,冷氣從毛孔中透出來。

他顫抖著將相框拿起來,一雙眼沉默地盯著。

陡然間,抬手砸了。

聽到臥室裡傳來一陣噼啪的聲音,似乎有東西打碎,張冬玲慌忙趕過去,探出腦袋:“喲,結婚照怎麼碎了?”

張冬玲連忙從一片玻璃渣中將完好的底片抽出來,輕輕拭去上面的雜塵,小心翼翼收拾進抽屜:“你們就這一張結婚照,明雪寶貝著呢,要讓她知道,準要吵一架。”

“幸好底片沒壞,這相框碎了就碎了吧,改明兒重新買一個就是。”

張冬玲沒去追問這相框怎麼突然碎了,只連忙拿了掃帚過來,準備打掃碎了一地的玻璃渣。

“這玻璃渣得趕緊處理乾淨,明雪愛乾淨,回來要是看到了,又得跟你扯皮。”

張冬玲正掃著,一抬頭,瞧見歸希文拉開抽屜,利索地抽出照片,撕成四片。

“哎喲喲!你這是幹嘛!”

張冬玲把掃帚往旁邊一扔,著急上前去搶,卻沒來得及。

照片在她手上時,已是支離破碎的四塊殘片。

張冬玲氣得拎起拳頭直往歸希文胳膊上砸,邊砸邊指責:“你這是做什麼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明雪的脾氣,你是不是不想好好過日子了?”

“你把結婚照都撕了,明雪下班回來知道這事,非得跟你鬧,你到時候怎麼收場?”

張冬玲一臉為難地將四塊殘片按著順序擺在桌上,拼湊出完整的樣子,捏著下巴琢磨:“這照片拿去照相館的話,還可以修復嗎?”

都撕成這樣了,恐怕是沒辦法修復了。

張冬玲盯著桌上的照片,想發脾氣又發不出來,心裡只剩下一片悲哀。

她後悔了,當初不該答應這門親事,不該逼著歸希文去娶明雪。

自從明雪嫁進來之後,家裡的爭吵就沒斷過,歸希文一直不待見明雪,她是知道的,當初的訂親也是她做主答應下來,歸希文一直不同意。

可當時明雪父母已經上門好幾趟,而且明雪本人看起來也乖巧懂事,都是一個大院裡的人,知根知底,明雪父親也是副廠長。

論家室論相貌,明雪和歸希文處處都相配。

兩家結親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大院裡的祝福,這件事大家都看好,唯獨當事人歸希文不滿意。

張冬玲總覺得歸希文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明雪條件這麼好的女孩子,歸希文還處處挑毛病,真是不惜福。

後來林業局的通知下來,歸希文拿著報道文件和她談過要退親的事情。

歸希文那次態度很堅決,這是她頭一次從歸希文身上感受到他已經是個大人,是能夠為自己將來考慮的大人。

她那次其實也猶豫了,可第二天明雪上門,表示和歸希文有過夫妻之實。

歸希文為自己辯解過,但她沒相信歸希文。

因為這事在大院裡傳開了,她相不相信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歸希文就算不想娶也得娶,明雪的名聲壞了,歸希文從此沒有任何可以逃脫的理由。

婚後兩人一直不同房,歸希文寧願跟歸希武擠在一張床上,也不願去婚房裡。

明雪受不了歸希文的冷落,三天兩頭從小事上找麻煩,歸希文不理會明雪,明雪便以此為由頭,鬧得更兇。

每次鬧到最後,還得她這個婆婆出面哄明雪,才能勉強收場。

張冬玲也累了,明明是歸希文和明雪的婚姻,她卻累得不行。

想想她曾經是個多麼脾氣暴躁的人,家裡三個男人誰敢給她臉色看?如今為了歸希文和明雪的婚姻,她要忍著氣處處看明雪臉色。

自己受氣也就算了,連明雪的母親楊永梅也來找麻煩,指責她沒教好兒子,指責歸希文對明雪不上心。

張冬玲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楊永梅的話不假,的確是歸希文不理明雪在先,不怪得人家孃家人來抱怨。

可明雪家裡一點錯誤也沒有麼?

明雪和歸希文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關係,恐怕明雪心裡跟明鏡似的,當初這個消息又是如何在大院裡傳開的,恐怕明雪心裡也跟明鏡似的。

歸希文在不情不願之下娶了人,依著他的性子,婚後不待見明雪也正常。

所以說到底,這到底是誰的錯呢?

張冬玲想來想去,覺得都是她的錯。

當初她要是沒答應這門婚事,現在也就不會將日子過成這樣一團糟。

可是現在後悔,似乎有些來不及了。

張冬玲把桌上殘留的照片收起來,滿臉痛惜:“無論如何你不該拿照片發脾氣。”

她重重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氣,但不管怎麼說,她是你妻子。”

“她不是。”

歸希文俊眉皺起,語氣堅決:“她不是我妻子。”

張冬玲一愣,“你說什麼胡話?她不是你妻子誰是?”

“顧櫻才是我妻子。”歸希文丟下這一句,轉身往外走。

張冬玲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眼看歸希文要走,立馬伸手攔住他,“你做什麼去?”

“我去找顧櫻,我要去找顧櫻。”

歸希文已經快要無法接受這一切。

他很希望這是一場噩夢,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噩夢,可他揪了自己的大腿肉,疼痛感是如此清晰。

這根本不是夢。

這是現實,是一場可怕的現實,他竟然和明雪結了婚!

如果他與明雪結了婚,那顧櫻呢?顧櫻現在在哪裡?

“我要去找顧櫻,我要找到顧櫻。”歸希文嘴裡喃喃,宛如瘋魔一般。

眼看歸希文逐漸不受控,張冬玲拉住他,大斥一聲:“你瘋啦!”

“顧櫻一家早就從大院裡搬出去,你去哪裡找?”

“再說了,你跟顧櫻有交集嗎?你無緣無故去找人家,你哪根筋不對勁?”

歸希文腳步一頓,回過頭怔怔看向張冬玲,“你說什麼,顧櫻從大院裡搬出去?”

張冬玲沒接話,只一副如大事來臨的緊張模樣,“完了完了,這孩子怕不是中邪了,以前的事情竟然都不記得了。”

張冬玲急得在家裡直跺腳,“這可怎麼辦哦,你等下得跟著我去趟醫院,不去不行,可能是腦子壞了。”

歸希文不信邪地衝出去,直奔顧家。

敲了門,是大院裡另一戶人家。

果然沒有顧櫻的身影。

顧長明沒在工廠裡做員工,顧承志也沒在食堂裡做大廚,孫蘭不再每天守在家裡負責一日三餐,顧櫻也不知所蹤。

這一家人彷彿沒來過大院,痕跡消失得很徹底。

歸希文站在原先顧家的房子前,耷拉著腦袋,心裡萬念俱灰。

他就地坐下,頹廢地靠著斑駁的牆壁,任烈日照耀,紋絲不動,直到陽光式微。

張濤從廠裡下班回來,大老遠就瞧見一團黑乎乎的僵硬的背影,起初還在心裡納悶這是個什麼東西,走近一瞧,竟然是歸希文!

“嘿,希文,你坐在這裡幹什麼?”張濤疑惑地往屋子裡看兩眼,“這家人你很熟悉嗎?”

歸希文動也不動,聲音淡淡:“以前顧櫻住這裡。”

“是啊,不過沒多久就搬走了,這房子馬上就分給了別人。”張濤說著說著,突然一愣,“不對啊,你提顧櫻做什麼?你怎麼突然提起她來?”

顧櫻以前在大院裡住過一段時間,不過很快搬走了,在張濤的記憶中,歸希文應該和顧櫻毫無交集,怎麼突然唸叨起人家?

歸希文沉靜的眸子終於有了動靜,他抬頭,帶著一絲希冀望向張濤:“你還記得顧櫻?”

“當然記得。”張濤一屁股挨著歸希文坐下,“我可是咱們大院裡的萬事通,什麼事都記得。畢竟顧櫻也在咱們大院裡待過一段時間,我還和她說過幾句話。”

“那你知道她現在搬去哪裡了嗎?”歸希文隨口一問,他已不作指望。

在大院裡打聽一圈,毫無結果之後,他頹廢地靠在昔日顧家牆角坐了整整一下午。

大家誰也不知道顧櫻一家到底搬去了哪裡,宛如人間蒸發。

不料張濤一聽,卻支支吾吾起來,“其實吧,我知道。”

“你知道?”歸希文目光一凜。

張濤的確知道,不過他讓歸希文充當勞力,先去給張闊搬家。

歸希文不大喜歡張闊,張闊臨死前將顧櫻帶走的事情,歸希文心裡並未釋懷。

當初情形那樣危險,稍有不慎,顧櫻和女兒可能隨時會離他而去,他沒法原諒張闊。

可張濤賣關子,遲遲不透露顧櫻的消息,他只得答應。

歸希文壓根沒有料到會在張闊家裡遇見顧櫻,以至於走到張闊的新居所,瞧見水池邊搓著毛巾的顧櫻時,他如傻子般愣在原地。

偏偏張濤還在一旁喋喋不休:“張闊和顧櫻結婚啦,大院裡的人都不知道,張闊也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讓我保密,我就一直沒告訴你具體的人,只告訴你他結了婚。”

“他倆結婚結得低調,酒席都沒辦呢,只去領了證,張闊說以後賺了錢,再給顧櫻辦個大的。”

“其實說起來,咱倆和顧櫻好像沒太多交集,以前在大院裡基本沒和顧櫻有交流,我瞧著顧櫻和其他人也沒有什麼交流啊,不知道怎麼莫名其妙就和張闊走到一起了。”

“不過他倆感情倒是挺好,張闊以前多求穩的一個人啊,為了讓顧櫻過得好一點,竟然能離開工廠自己去做生意,挺佩服他。”

“張闊現在是卯足勁上進,我不像他,我得過且過……”

張濤還在耳邊嘮叨,歸希文全然再無心思聽下去,他目光深沉地望著前方不遠處的顧櫻擰乾毛巾,一下一下替張闊擦著額頭的汗。

彼時的顧櫻還沒有變漂亮,依舊是從前瘦瘦小小的模樣,替人擦汗得將雙手高高抬起。

張闊極其配合,半蹲著身子,湊近腦袋,笑得一臉幸福。

兩人的互動落在旁人眼裡,是夫妻間的恩愛。

落在歸希文眼裡,是剜骨割肉的利刀。

鬼使神差的,他徑直走過去,將顧櫻手中的毛巾搶了過來。

這樣突兀又極其不合理的舉動,讓在場三個人全都一臉懵地望著他。

行動先於思想的歸希文回過神來,蹩腳地將毛巾往額頭上貼,“我也想擦擦汗。”

他額頭其實無汗,但背後滲出一身冷汗。

只因他清晰地看見顧櫻眼中的陌生、疑惑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防備。

對於現在的顧櫻而言,他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是奇怪且毫無理由搶她毛巾的人。

即便事實已經如此明瞭,歸希文仍舊不死心,他灼灼看向顧櫻,問出隱藏在心中的問題:“顧櫻,你還記得我嗎?”

顧櫻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記得。”

歸希文雙眼閃出明亮的光,卻在顧櫻的下一句立刻熄滅。

她說:“以前在大院裡見過你。”

他們這輩子的情分,只緣於在大院裡見過幾面。

僅此而已。

眼看歸希文做些奇怪的動作,說些奇怪的話,張濤急了,連忙將歸希文拉到一邊,小聲責問:“希文,你這是做什麼呀?我是瞧見你似乎的確有重要的事情找顧櫻,我才肯帶你來,你怎麼奇奇怪怪的?”

看出歸希文的不對勁,生怕歸希文再做出更出格的舉動,張濤和張闊交代幾句之後,立即拉著歸希文回了大院。

回到大院後,一切熟悉的事物立即籠罩上來。

歸向榮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歸希武躲在自己房間看小人書,張冬玲在廚房裡忙活。

看到他回來,張冬玲從廚房裡跳出來,指責他今天沒去上班,她先給單位請了假,不然鄭科長心裡要有意見。

歸向榮放下報紙,也罕見地開口斥責他做事不夠穩重。

歸希武從房間裡探出小腦袋,湊熱鬧地看他被父母批評。

一切都是熟悉的人,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樣。

除了婚房裡的那位。

明雪端著茶杯從房間裡出來,倒了滿滿一杯涼白開後,端著茶杯站在他面前,抿了幾下之後開口質問:“早上上班的時候,你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我來做什麼?你給我解釋一下,我為什麼不在這裡?我來還需要理由嗎?你心裡是不是不想我在這裡,這次終於說出實話了?”

明雪擺出要吵架的趨勢,張冬玲立即將廚房裡的火擰小,衝出來做和事佬,安慰明雪:“你別生氣哈,希文他今天一天都不太舒服,都沒去上班呢,他跟我也說了一些糊塗話,我看他的確不太對勁,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明雪愣了一下,斜眼去打量歸希文。

片刻之後,嗤笑一聲:“面色紅潤,精神抖擻,我是看不出有什麼不太舒服的地方。再說了,生了病就可以隨便擠兌人?”

“媽,你是沒瞧見希文早上的表情,看見我像見了鬼似的,彷彿我就不該是歸家的人。我都嫁進來這麼久了,他就沒拿正眼瞧過我,這換誰能受得了?”

明雪的指責與告狀,歸希文全都不在意,他一點也不想搭理明雪。

他甚至理解了當初大院裡明雪和張闊吵架,張闊為什麼一直悶不吭聲不接茬。

面對明雪,的確是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歸希文對此無動於衷,張冬玲心裡卻涼了半截。

歸希文今天一看就不對勁,甚至連單位都沒有去,作為妻子,明雪得知情況之後不僅沒有問候一句,反而追著之前的話找茬。

哪怕明雪稍稍關心問候一句,張冬玲心裡都要舒服一些。

可惜一句問候的話語都沒有,只有無盡的抱怨以及請求她主持公道的要挾。

張冬玲有一刻想放棄了。

歸希文和明雪的婚姻都是她一個婆婆在堅持,如果沒有她在中間做協調,一邊哄著明雪,一邊施壓歸希文,恐怕這婚姻早就走到盡頭。

只是,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能走到底呢?

她也好累啊。

張冬玲幾乎快要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她拍拍明雪的肩膀,安慰:“我先去和希文好好聊幾句。”

歸希文被張冬玲拉進房間裡,張冬玲在他耳朵絮絮叨叨說了很久,他一句話也沒有聽見去,腦海裡全是顧櫻和張闊的身影。

他來到一個真實的世界,這個世界裡,明雪沒有和他退婚,他娶了明雪。

而顧櫻嫁給了張闊。

除了這一點外,這個世界沒什麼不同。

可正是這一點不同,他的整個人生全都不一樣。

他會從林業局辭職嗎?他以後還會去經商嗎?他和顧櫻的女兒還能出生嗎?

那些許許多多快樂的日子,是不是如美夢一場,都不復存在?

他多麼希望此刻才是一場夢。

夢醒了,他依舊和顧櫻攜手與共。

之後的兩天,他照例請了假,病假。

他想他的確病了,竟然不知不覺走到張闊的新住所,躲在角落裡偷看顧櫻。

這樣既不光明又不磊落且曾經被他無比鄙視的偷窺行為,如今做起來卻如此得心應手。

他看到張闊和顧櫻兩人的相處,他看到顧櫻眼裡的笑意與包容。

顧櫻過得很好,即便現在物質上的條件還不太足夠,但她的笑容發自肺腑。

她一向能過得很好,不管是嫁給誰,她都有能力將日子過得井井有條、蒸蒸日上。

歸希文突然意識一個無比殘酷的現實。

他到這輩子和顧櫻再無可能。

失魂落魄走出去時,正好碰見魏振華從外面敲響張闊的新居所。

望著許久沒見過的魏振華那張尚且年輕的面容,歸希文一下子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這輩子張闊會認識魏振華?會從商?會走上他之前走過的路?

彷彿某種無言的東西在交替著命運。

娶了顧櫻的張闊這輩子很幸福,會走上經商致富的道路,一如之前的他。

而娶了明雪的他這輩子家裡永無寧日,與當初的張闊無異。

命運的軌跡發生了變化,兩人的人生也同樣發生了變化。

可是,張闊最後死了,以一種近乎剛烈又瘋狂的方式。

所以,他也會死嗎?

意識到這個可能,歸希文無聲地笑了。

當天,他把卓禹馳約出來,兩人一起在街邊小店外喝酒。

以前上大學的時候,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和卓禹馳找個小店喝兩杯,事情就算過去了。

卓禹馳給他倒滿一杯酒,笑著問:“所以說,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歸希文沒吭聲,一口灌了整杯酒。

卓禹馳瞧這架勢有點大,按住酒瓶沒給他繼續倒:“喝了酒就不能開出租車,我可是放著大好的生意不做,特意請了半天假來陪你喝酒,你別裝悶葫蘆,有事快說。”

歸希文垂著眸子發呆,好半天才開口:“你有結婚的打算嗎?”

“沒有,一個人多自在。”卓禹馳想也不想地說。

歸希文突然笑了,“有時候我挺羨慕你,你不想結婚便不結婚。”

卓禹馳立即明白歸希文話中的含義,寬慰他:“那是因為你尚且對家庭有幾分留戀,你面上冷漠,其實對你父母和弟弟都挺關心,這種感情是力量,也是枷鎖。”

“你會顧著你父母的壓力和其他種種原因結婚,說到底都是因為你對他們有感情。我不同,我從小是保姆帶大,和我爸媽根本沒什麼感情,他們也催我結婚,給我介紹對象,但他們沒法逼急我,他們知道逼急了我,我是會徹底撕破臉皮的,我隨時做好了打算脫離家庭的準備。”

“所以啊,我想要讓我結婚,那得是我心甘情願結婚。我要心甘情願結婚,那就得遇到一個能讓我心動的姑娘。我覺得可能這輩子都遇不到,所以也沒這個打算。”

歸希文靜靜聽完,露出些許苦澀:“你說得對,婚姻原本就該是想結婚才結婚,有時候的確是一步錯,步步錯。”

命運在什麼時候徹底發生了轉折呢?大概就在他娶了明雪的那一刻吧。

歸希文心裡苦悶又悲涼,抄起桌底下的酒瓶,開了蓋便要往嘴裡灌。

卓禹馳眼疾手快地奪過去,呲笑:“你這個喝法,還沒下肚就要醉了,今天能不能扛你回去都是個問題。”

卓禹馳一邊調侃,一邊將桌子底下的酒杯都往自己身邊撈。

他躬著腰,背對著路面,自然也就沒有瞧見不遠處街角一輛疾馳而來近乎失控的小汽車。

歸希文是瞧見了的,他兩眼有些朦朧,卻也及時地感知到危險。

他下意識使勁推了卓禹馳一把,然後正襟危坐,甚至露出了一個會心的笑容,彷彿信徒般虔誠。

是的,歸希文是帶著笑容離開的。

他飄蕩在上空,親眼目睹了自己的葬禮,然後和骨灰盒一起,埋在小小的墳墓中。

他父母來看過他,母親在他墳前喋喋不休地懺悔,表示不該同意當初的婚事,表示應該多關心他的狀態,表示那天就不該讓他出門。

父親站在一旁沉默不語地聽著,眼眶紅了一圈又一圈。

弟弟沒來,據說弟弟這兩天生病了。弟弟暫時還接受不了他的離開,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不願意見任何人,也不願意出門,更不願意來看他。

卓禹馳也來看過他,對於他捨身救己這件事,卓禹馳表示永遠銘記於心,會照顧好他的父母和弟弟。

歸希文心裡終於踏實了,有卓禹馳幫襯一些,想必歸希武以後不會太混。

明雪也來看過他,明雪也是流了幾滴眼淚的,但那幾滴淚多是為她自己而流,她罵他短命鬼

,她可憐自己命苦,怎麼才嫁人沒多久就做了寡婦。

生前就不愛聽明雪的話,現在死了更不愛聽。

他哈了一聲氣,墓碑處平白無故起了一陣風,把明雪嚇得倉皇而逃。

後來陸陸續續一些親朋好友來弔唁,那些大院裡的鄰居,那些大學同學,以及單位裡的同事,或真心或假意,都來和他告別。

他不甚在意,他真正等的人,一直沒來。

所以,他也一直沒走。

直到一個月後,顧櫻出現在墓碑前。

她捧了一束純潔美好的白百合,端正地放在墓碑前,靜靜地注視墓碑上的名字,半晌無言。

臨走前才輕輕嘆了一聲,“可惜了。”

此生與顧櫻最後的交際,結束於這句“可惜了”。

看著顧櫻慢慢走遠,歸希文覺得,他也該走了。

夢斷在這個關鍵的時刻。

歸希文從床上猛然挺直身子坐起來,摸開手邊的開關,黑暗的房間裡驟然變得清晰明亮。

顧櫻從睡夢中驚醒,迷迷糊糊睜開眼,問他:“怎麼了?”

偶然觸到對方身上溼了一大片,顧櫻突然清醒,一臉關切地扯著歸希文的衣袖,“怎麼回事,你身上怎麼全溼了?”

“嚇的。”

歸希文說完,強勁有力地將顧櫻圈在懷中。

顧櫻腦袋被蒙在胸膛裡,糊了一臉的汗味,她嫌棄:“你先換換衣服,臭。”

“不換,我要先抱一抱你。”感受到懷裡真實的重量,歸希文從心底發出一句喟嘆:“不是做夢,真好。”

察覺到歸希文語氣中的異樣,顧櫻心裡一軟,溫柔撫著他的背,語調放緩:“怎麼了,做了什麼夢?”

歸希文沒有回應,只加大了手中的力度,將她圈更緊,生怕她跑了似的。

顧櫻哄小孩般在他頭上揉捏幾下,溫聲:“做噩夢了嗎?”

何止噩夢,簡直比噩夢還恐怖一百倍!

歸希文輕輕搖搖頭,將腦袋幾乎埋進顧櫻頸項,深呼吸幾下,貪戀她身上每一寸味道。

良久,才死而後生道:“讓我更珍惜當下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