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鈴 作品

第102章 第四顆桃(04)

 04

 產屋敷無慘食不下咽, 吃下的食物都被他吐了出來。

 他一整天渾渾噩噩,不言不語,只抱著那被洗過而漿白破爛的斗篷發呆。

 侍女見他年紀小, 失魂落魄、無依無靠的模樣我見猶憐。

 裡梅卻不覺如此, 他已經聽說了無慘做的事, 又是投懷送抱,又是曖昧之語, 他在想什麼?無慘外表年紀雖小,和裡梅差不多, 但十三四歲已經是知人事可以元服娶妻的年紀,也是裡梅危機感驟升的年紀。

 從前他一言一行都是為了宿儺大人, 直截了當,但現在卻無端蒙上一層薄霧輕紗,情緒幾不得解, 如夏日蟬鳴煩躁,亦如清風朗月和睦。

 因此,在產屋敷無慘回到房間後, 裡梅就出現在他眼前。見他果真花容月貌, 病弱姿態近似上一任男主人, 臉色更冷。

 “我們沒有找到你的家人。桃姬府上不養閒人,你要留下來還是離開?”

 產屋敷無慘看見他, 像是見鬼一樣。

 裡梅竟然也回來了!

 一點恐懼從尾椎骨升起,產屋敷無慘腦海中閃過一些記憶碎片, 他緊攥住手, 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裡梅奇怪看他, 卻知道如何利用別人的恐懼。

 他低頭湊近, 眸色也低沉了一些。

 威脅!

 這是威脅!

 儘管從旁人看來, 裡梅只是湊近想要更仔細的聽見回答,但產屋敷無慘卻看清了少年人的眼神。

 他立即憋出一句:“……我要離開!現在就走!”

 不能和這個人待在一起。

 產物敷無慘害怕的想道,但同時也不甘心的在想另一件事。

 晦暗的情緒寂靜而激烈的奔騰,彷彿心臟裡的花枝也在跟著無形的情緒在顫動。

 而且、而且,他如果要檢驗妻子的真心,也不能再以這張臉和這個身份。

 “現在?可是天色已晚……”

 “現在就走!”

 產屋敷無慘這麼配合,裡梅自然沒有二話,他將錢袋和驅邪的御守給了他。

 沒有人送他。

 桃姬也不會在意這件事。

 平安京裡得到過桃姬幫忙的人數不勝數,難道她還要去關心每一個人的去留嗎?更何況,誰忍心讓神明般的姬君為自己煩惱呢。

 ……總之。

 夜色深沉,產屋敷無慘帶走了自己那條髒兮兮的斗篷,一步三回頭地在月色中離去。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陰影裡。

 月色從雲層透出,皎潔的光輝灑下,落在青年蜷縮顫抖的身姿上,上挑的眸光間透出一點茫然。

 產屋敷無慘在無知無覺間又變成了其他人的模樣。

 如今的他是一名英俊的白髮青年。

 是無慘沿路中得見的某具屍骸。

 剛離開不久,產屋敷無慘就開始後悔了。

 都怪裡梅!

 如果不是他威脅自己,自己怎麼會這樣就走了!

 他身無長技,如今初桃家和產屋敷家都回不得,那又要去找什麼地方容身呢?

 正頭疼著,前方有更夫忽然一頓,看著他,喜不自禁:“月彥……月彥,是你嗎?!”

 產屋敷無慘找到了落腳的地方,被這戶人家當作失散多年的兄弟收留。

 因著多年來的虧欠,即使他嬌生慣養、刁蠻任性、還不喜在白日出現,這家人也一一滿足。

 產屋敷無慘開始想辦法和初桃偶遇。

 但他馬上發現,他一向扮演的都是在閨閣中等妻子歸家的職業,對初桃在外的生活了解不深。

 只知道她每日晨起上朝,下朝後不是在大內宮中就是……宮外。

 後者行蹤不定,前者的皇宮和藤原宅又豈是現在的他能隨意接近的地方?

 竟是連半點接近她的法子都沒有。

 從前不想見她,卻天天偶遇。

 現在想要見她,卻日日不得見。

 但是桃姬的傳聞,卻從來沒有在耳邊斷絕過。

 就算是在平民居住的地方,大家也會時不時說起這位姬君的近況。比如又被天皇召進宮了,比如又有英俊風雅的男子給她遞和歌,或者乾脆就是桃姬和誰家公子在街頭偶遇的的二三事。

 產屋敷無慘鬱悶死了,胸口漲的生疼,什麼檢驗真心都被他拋在了腦後。

 說到底,那也只不過是他的胡思亂想罷了。

 初桃只是沒有認出他——可他當時那副樣子,他自己都認不出,又怎麼能苛求妻子一定要認出呢。

 而且,他當時堅定地拒絕了——是他心智不堅定,被人挑撥蠱惑,方才對她產生了懷疑。

 都是他的不對!

 都怪那些人胡說八道,造謠生事!

 產屋敷無慘氣極。

 他已決定放棄這個可笑的想法,今夜便洗浴一番,回到妻子的身邊。

 結果這一天,雨下的大極了。

 產屋敷無慘獨佔了這家的澡房,渾然不覺外面動向,探著溫度夠了便踏入木桶。

 剛坐下不久,就見腳步聲緩緩逼近,有人手持衣物推開了門。

 他立即不悅地瞪去,正要罵,屋外卻不是這家的男主人,而是被雨水淋溼、衣衫都染成深色的初桃。

 從來妥當的妻子,很少會有這樣的時候。

 或者說,深居內宅的產物敷無慘,從來沒有見到過妻子在外面奔走時的模樣。

 她也沒料到會瞧見這一幕,顯而易見地愣住。

 “姬君怎麼……啊!兄長,你怎麼在這?咳咳。”

 身後引路的小妹才發現現在的狀況,驚叫出聲,隨後忍不住咳嗽聲。

 產屋敷無慘錯愕不及,卻能清晰地看到她眨動的眼睫,水珠淌著睫羽落下,卻宛若滴落到木桶中,滾燙灼熱,一下子泛開漣漪。

 他後知後覺自己正在洗浴,急忙沉下身埋住了自己。

 只有露在外面的一雙眼一直一直地注視她。

 看起來像個怯生生的……什麼似的。

 初桃似乎笑了一下,她微抬起手,周遭那燭火便熄了。

 爾後,她不加停留地轉身向外,帶上了門,身後的燭火又一點點亮起來,照亮室內。

 “我帶您到我那邊吧……您現在必須先換衣服。”

 “好。”

 產屋敷無慘臉上因為熱氣氤氳出紅色。

 他再無心洗浴,匆匆擦洗一遍……又耐著性子將自己從裡到外洗的乾乾淨淨後方才穿上裡衣。

 見產屋敷無慘出來,這家的小妹方才湊過來說話。

 原來是天下暴雨,這名貴客沒帶雨具,因此敲門躲雨。見她衣服溼了一身,小妹才想將她引過來洗個澡換個衣服。

 “姬君真好看啊,像是天上的神女!這樣的姬君不會是壞人!”

 “我去給姬君燒水,再與她說些話……咳咳,你來給姬君鋪床!姬君今夜要在我們家留宿了!”

 產屋敷無慘支走了她,心亂如麻地握住了被褥。

 初桃沒有帶隨從,只有一個人,所以連鋪床都要他來做。

 產屋敷無慘在初桃面前什麼都做不好,可現在卻做的得心應手極了。

 這樣簡單的活計,怎麼會有人做不好呢?

 他想到過去,又氣又惱。

 目光卻漸漸沉下來……

 他不會認錯人。

 那名來到此處的貴客正是初桃。

 她就在這裡。

 和他一牆之隔、幾步之遙的地方。

 方才初桃驟然出現的一瞬間,產屋敷無慘心中驟雨初歇。

 他是如此地懼怕日光,可在看見她時,太陽卻壓不住地從他晦暗一片的心底冒出來,縱然將大地曬的乾涸一片,也讓他心甘情願。

 可是。

 ——她剛剛直到轉身前……一直在與他對視。

 熄滅燭火是君子禮貌所為,但她坦然不掩欣賞的目光,卻好像不是這麼說的。

 產屋敷無慘抿起了唇。

 只是測試……而已。

 ……

 所以,當初桃洗浴完,穿著小了一號的貼身衣衫,走到這家人為她騰出的房間時,明確地感受到屋內有屬於其他人的氣息。

 在床上。

 微妙地隆起了一塊。

 她一靠近,那人的呼吸就下意識地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