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顆桃
因此藤原佐為那位在御前受寵的友人朝他眨了眨眼:“我已向陛下說明了棋待詔大人近日來的占卜情況,你此月內怕是除了我這裡都不宜出行了。”
不宜出行,藤原佐為自然而然也不能去宮中述職了。
這是陰陽師時隔三年對於天皇貶謫友人的又一次小小報復。
青年笑的揶揄。
藤原佐為明白後也忍俊不禁:“無妨,再久些也好,如今我在家中可算不得閒。桃姬每日都要與我下棋……你不知道,她雖然長於鄉野,但於棋道天賦甚高,舉棋若定,下棋對她更像是本能。我經常會為她的神來之筆感到苦惱,也曾輸過她。”
他棋藝當稱平安京第一。
這是極高的讚譽了。
麻倉葉王含笑聽著。
他在家中一向恣意隨性,也不將藤原佐為視作外人。
就支著下頜側躺在地上,緋紅色的長髮束在腦後流了一地,指中沾花,手中把玩著庭院中摘下的蒲公英,再無一點在外時溫文守禮的樣子。
反而藤原佐為正襟危坐,時刻保持端莊。
一說到初桃,青年眉色更顯柔和,喋喋不休。
“我還擔心妹妹們會不喜歡她……先前小妹對她回來一事頗有微詞,任我如何說都不聽。但近日來她們每日都聚在一起,黏她的很。葵、荻也喜歡她。”
“姐妹和睦,甚好。”
“桃姬近日名聲大噪,陛下都嘉賞了她,伯父伯母很是寵愛。”
“哦?聽說是天降祥瑞?”
“是,我雖離她遠,但也看到了百鳥朝鳳之景。她的琴聲斷後,百鳥仍在空中盤旋鳴叫,許久才散。”
麻倉葉王笑意加深:“未能親眼所見,實在遺憾。”
麻倉葉王伸手去探坐几上的點心,露出了身後的紙蝶一角。
蝴蝶翕動翅膀,搖搖晃晃地飛起來,停留在藤原佐為指尖。
棋師目光柔和:“這個紙蝶桃姬也有,我看她很是珍愛,時常拿出來把玩,卻不給人碰……”
藤原佐為才像是注意到什麼,忽然睜大了眼,心跳的很快,看向麻倉葉王:“是你送的嗎?葉王。”
麻倉葉王作思考狀:“她路途中心情低落,我便為她做了紙蝶,注入些許咒力。”
藤原佐為喃喃:“她時常問我你的情況……”
“得姬君厚愛,我之榮幸。”
“你那日還帶她驅車避開了家僕……”
“不過一時興起。”
麻倉葉王語氣自然,像是沒有放在心上,在談論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年紀輕輕,容貌毓秀。
雖不近女色,卻也並非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從不越線,但待人溫和有禮如沐春風,京中愛慕者眾多。
只在親近的人面前才偶爾顯露出任性、惡趣味的一面。
倘若初桃在他心中也同那些姬君一樣……
藤原作為忽然有股難以言喻的苦澀。
但他茫然地、一時不知這種情緒從何而來,只是突然想要訴說什麼。
“姬君、桃姬是個溫柔的人。”
三年前他被貶謫出京,身無長技。
生活的落差讓他生無可戀,連著三日矗立江邊,每一天都比前一天靠的更近,最後一次更是半隻腳都踏入江中。
然後,初桃出現了。
將他從黃泉拉回來的,最開始是少女想要學棋的心。
他天生以棋為友,即使在死亡的路上,也沒法對想要學棋的人視若未睹。
然後,是少女宛若臭棋簍子的棋藝。
她如此勤奮好學,理應有所進益,如果始終沒有進步,那就是他的問題,需要他努力教導。
隨後,他在她潛移默化的幫助之下,從只會聽風吟月的無用之人變成了能下田種地、縱橫于山野之間的充實之人。當然最大的生計,還是教授少女棋藝。
她一定早就看穿了他當時的死志。
所以——
在他當時說出“不要放棄活下去的希望”時,她才會那樣笑,才會一改常態地提出要和自己下棋,第一次用自己真實的水平和他對局吧。
如此溫柔,如此佳麗。
“……她好像,很喜愛你。”
“如果你……不曾心儀她,請你……”
他說的很是艱難。
『——“不要傷害她。”』
麻倉葉王清晰地聽到了藤原佐為鼓動的心跳,與清晰的心聲——他似乎茫然又無措,又赧於出口要求,只在內心深處懇求著。
麻倉葉王的靈視,讓他能夠聽見萬人心聲。
那些無孔不入的心聲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都響在耳側,只有深夜才能得到半點清淨。
是人都有私慾。
或隱秘的、或邪惡的、或醜陋的。
藤原佐為或許是個例外,他一心追求棋道上的“神之一手”,心思單純明淨。即使先前遭遇那樣的陷害也只是心如死灰,沒有任何對罪魁禍首甚至天皇陛下的私念乃至惡念。
麻倉葉王先前的回覆並沒有刻意冷淡,只是避嫌,更認下了主動驅車離開一事,一如他往日隨心所欲、不受拘束的形象。
但落在藤原佐為耳中,卻彷彿有了另一層意思。
他還沒有完全釐清就因兄妹身份被壓下的情感,似乎因為他的出現而逐漸清晰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