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蹦迪 作品

第102章 梵心逆蓮(十六)[二合一]

 # 102 笑面佛陀甚至倒回去看了眼, 確認自己的確是在雲閒的心魔當中沒錯。 一個人的心魔能顯示出其內心最深處的恐懼,看到屍山血海是相當正常的,偶爾也有痴怨不得, 害怕自己心上人與別人相守,所以看到一對有情人雙宿雙飛也說得過去,但這……這調戲美男被告家長是怎麼回事啊?!! 好怪,再看一眼。 “不像話。”笑面佛陀茫然之間, 眉頭蹙了起來:“太不像話了!” 她心思混沌, 行事大多靠本能驅使,自然也無暇再用那佛陀般的救世姿態示人,面上永遠懸掛著的笑意淡了, 倒終於有了絲人氣,看起來和見著晚輩胡鬧的老太太沒什麼兩樣。 可惜雲閒不知自己腦袋裡多了個四處巡邏的老太太,還在嘗試和姬融雪用冷笑話來冰鎮止痛:“大小姐, 你知道為什麼獅子嘴上要長鬍須嗎?” 姬融雪道:“測量距離。” “不是,不是。”雲閒狂笑道:“因為嘴上沒毛, 辦事不牢哈哈哈哈哈哈!!” 姬融雪:“……” 眾人:“……” 終於,薛靈秀心平氣和道:“姬道友, 你現在明白平時我們是什麼感受了嗎。” “明白了。”姬融雪痛改前非:“我再也不說冷笑話了。” 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 過了一會兒,姬融雪突然問:“雲閒,你知道四大名著裡哪篇有寫老虎游泳嗎?” 雲閒:“我都只看了少兒版, 想不起來了。” 姬融雪冷冷道:“《水虎傳》。” 雲閒:“……” 眾人:“……” “好厲害,大小姐。”果然還是得專業的來, 雲閒感嘆道:“你這個比我的冷多了, 感覺腦袋都在發麻。” 姬融雪:“你也不賴。” 薛靈秀掀桌:“我說你們真是夠了!!!” 監獄裡還有其他人, 旺財是個小文盲, 根本聽不懂, 逮著小弟問:“這是什麼意思?水滸傳怎麼了?你快解釋一下!” 小弟默然半天,方文弱道:“姬大小姐熟練運用了‘虎’與‘滸’二字的諧音,將大家耳熟能詳的四大名著利用輕鬆詼諧的方式來強行代指老虎游泳,實在是妙趣橫生,奇思妙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世界上能比冷笑話更冷的就是去解釋一個冷笑話,瞬間,監獄裡如同冰封萬里般死寂無聲,喬靈珊都腳趾都快把地板挖穿了,半晌,只有風燁強行引開了話題,“祁道友很久都沒有說話了,你還好嗎?” 單間比起大通鋪唯一一點不好,就是除非面對面關著,眾人只能看得見四周的銅牆鐵壁,根本無法得知同伴的具體情況,而祁執業自從說了“心魔”後,便的確沒有再出聲了,雲閒心神一凜,忍痛道:“祁執業?” 祁執業那頭毫無聲音。 薛靈秀在他旁邊那間,察覺到不對,伸手敲了敲欄杆,肅然道:“聽得見嗎?” 他用了內勁,聲音清脆,直直竄入人耳,若不是已經昏迷過去,是絕無可能聽不見的。 “還是沒聲音。”雲閒皺眉道:“糟了。我們被心魔入侵還可能是順帶,笑面佛陀她很有可能一開始就是衝著祁執業去的!” 難怪外頭一片死寂,笑面佛陀恐怕現在就在眾人附近,甚至就在心魔之內,她想做什麼? 片刻後,姬融雪冷沉的聲音從隔壁傳來:“雲閒,關於你之前說的‘傳人’,我覺得猜中了,但沒有那麼簡單。即使祁執業的思想與她殊途同歸,但以笑面佛陀的性子,她若要將祁執業當成傳人,就必須要把兩人之間的分歧全部消除才能滿意——她不僅僅只是要祁執業認同她的思想,她還要一個能容納她功法的軀體!” “你的意思是。”薛靈秀震道:“……傳功?!” 難怪笑面佛陀對祁執業如此執著。 此前唐靈國的分神期魔修就能看出,魔修雖說修煉速度較快,但體內繁雜,什麼雜質都有,這些沉痾會不斷在體內累積,直至一定境界內爆發。笑面佛陀入魔已久,近日蓮座現世,足矣看出她本就臨至混亂邊緣,若找不出方法解決,輕則境界停滯,重則修為倒退,一蹶不振。 祁執業與她同修佛門功法,靈氣屬性相同,她那些變招奇招得以容納,若是真要傳功過去,要麼,是笑面佛陀佔據祁執業的身體,短暫地抑制混亂之症,再尋找別的解法。 亦或者,她就算失敗了,也會製造出下一個與她修為相同、思想相通的“笑面佛陀”。 這樣想下去,若是她真的成功了,明光大師前來鎮壓,不僅要失掉前者,還要失掉自己從小養大的徒弟……誰都沒贏,只有滿盤皆輸。 “可現在我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裡!”喬靈珊愕然道:“這是她的意識領域,除非我們能夠打破封鎖……” 雲閒摸著下巴。 旺財在對面聽他們說半天了,問:“你們在說什麼啊?” “嗯?”雲閒突然發覺到不對,“旺財,你怎麼一點事都沒有?心魔呢?” 她的腦瓜子還在嗡嗡響呢,旺財竟然看上去面不改色,難道笑面佛陀的範圍僅限於自己一行人? “我沒有什麼煩惱啊,每天都很開心。”旺財道:“你是說心魔?可心魔要入侵,不也得待在那個花和尚的體內嗎?她不管怎麼樣,都要進去的啊。” “旺財姑娘。”薛靈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 “薛公子,你是在害怕嗎?”旺財莫名道:“我的意思是,那個花和尚不是你們的朋友嗎?朋友之間顧忌那麼多做什麼。他的識海比起那個什麼佛肯定要更歡迎你們吧。” 薛靈秀詭異地沉默了一下。 雲閒咳聲:“旺財,你有所不知。這兩人昨天晚上還在互相辱罵對方呢。” 她也忘記是因為什麼起的爭執,薛靈秀覺得祁執業嘴欠不能好好說話就去回爐重造,祁執業覺得薛靈秀不僅陰陽怪氣還愛裝,反正他倆能好好說過三句話都已經算是奇蹟。 但也只是吵吵,跟即墨姝差不多。在蓮座裡更能看出來只是拌嘴了,畢竟要真生氣到動手的程度可能早就旋轉爆炸成煙花,可這跟關係好也絕對不沾邊。 不管了,事急從權,當上就上! 雲閒閉眼,將自己的神識放出一半,和默不作聲跟上來的眾人一起,飛到了祁執業的小單間裡。 不出眾人所料,祁執業正雙目緊閉,額角冷汗淋漓,似乎看見了什麼令人極為痛苦的畫面,已然失去意識了。 雲閒看著一眾五顏六色的小光點,內心有些發虛。 雖說衝過來的時候沒想什麼,但祁執業讓不讓進,其實她心裡也沒底……畢竟雖然現在人昏迷了,是靠本能排斥的。 半透明小靈珊朝她打手勢:‘上不上?’ 半透明小云閒打回去:‘悄悄的進去!靈秀的不要!’ 薛靈秀:“……”誰想進去啊!!他還擔心進去之後祁執業把自己一杖打死呢! 不論如何,雲閒率先一扭身子,嘗試鑽進了祁執業的靈臺中,出乎意料的,那層阻礙在識別出她是誰後,並沒有絲毫阻攔,她小小的一坨藍色神識就這麼毫無凝滯地沒了進去。 緊接著,姬融雪也進來了。然後是喬靈珊,風燁。 雲閒回頭一看,欣喜地想,祁執業這和尚果真能處。 結果再一看,薛靈秀也進來了,但是沒完全進來,就進來了一半,左半邊。看來祁執業是經過了一定的深思熟慮,最終還是讓他進來了,但不是很情願。 半個薛靈秀頓時臉黑如鍋底:“…………” 要麼就都讓進,要麼就都不讓進,搞什麼區別對待! “哎呀薛兄,別生氣了,來都來了。”眼前的識海一團混亂,烏海翻湧,看來情況不是很好,雲閒凝重道:“走吧。” 穿過最後一道屏障的瞬間,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轉。 - 再度醒來之時,面前的景象變成了佛寺。與明仁構建出來的樣子有些相似,卻又本質不同,大殿之前幾個僧侶正在一絲不苟地清掃院內落葉,院中,一棵巨大無比的菩提樹遙遙指向天際,枝幹被修剪地很整齊抖擻,沒有遮蓋絲毫陽光。 不管是長階、主殿、所有佈局,都和蓮座一模一樣。 或許,是蓮座與它一樣,因為院內的這棵菩提樹比蓮座內的那棵還要繁茂旺盛,樹幹上的年輪經過歲月變遷,又長了幾十歲。 似乎正逢節假,山門沒關,無數虔誠信眾們拾階而上,更有人一步一叩頭,手捧心香,在主殿佛像前跪拜而下,祈福安康。更有攜家帶口的信眾一同前來,梵音陣陣,線香瀰漫,菩薩垂眉,笑意慈和,午後的佛寺大殿並不幽靜,眾人面上卻只有祥和安寧。 雲閒睜開眼睛,第一反應是去摸懷中的劍符,手指卻沒有隨著心意而動—— “她”正坐在供桌前,佛像金身反光,卻映出祁執業的側臉。 雲閒愕然。 她現在的視角,就好像是寄居在祁執業身上的一個看客,不能動作,只能靜靜看著。 她嘗試著說話,也說不出聲,去感應其他人的神識,也感應不到,頓時僵住了,有什麼事情電光火石般從她腦中閃過。 ……完蛋,中計! 旺財根本就不知薛靈秀的真名,她方才卻稱呼“薛公子”,一個人是有多麼心智純澈,才能做到無所畏懼?三歲小兒都知道害怕!恐怕是不知什麼時候,跟眾人說話的就變成了笑面佛陀,目的便是利用眾人擔憂,把一行人引進祁執業的心魔,再一網打盡。 她的目的也的確達到了。現在眾人都被困在祁執業體內,不能說話不能動。 可要是論祁執業的心魔,這…… 雲閒想也知道,會是什麼。 祁執業終於動了,他伸手將供桌上的線香點燃,雲閒聽到他困惑地呢喃了一句:“……我又回來了?” 殿外傳來腳步聲,雲閒的視角隨著他轉頭而移過去,一個臉圓圓的小沙彌尼蹦進來,在踏進殿的一瞬間,變得輕手輕腳起來,慢慢坐到他身邊,給佛像嗑了個實在的頭。 “執黎,你怎麼在這裡。”祁執業大手將她亂亂的衣領整理好,問:“你不是和明舒待在一起麼?” “沒有呀。”執黎看他,應得清脆:“我這些天不是都和你在一起嗎?明光大師和明舒一起下山了,他讓我好好照顧你。” 祁執業笑了:“是我照顧你,還是你照顧我?” “都一樣都一樣。”執黎也笑起來,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明光大師說的事,你記住了嗎?最近正逢鄉賢回鄉,殿內信眾頗多,所以你這幾天就不要去大殿啦。” 祁執業問:“為什麼我不能去?” “什麼叫你不能去?”執黎看他一眼,訝異道:“你平常不是嫌煩,所以從來都不去的嗎?” 或許真的是吧。 他有些記不清了,最近執黎是和他待在一起的麼? 雲閒感到視線一下子變高,祁執業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執黎頭也沒回:“晚上記得來吃齋!” 他很輕地嗯了一下,轉身回房。 佛門畢竟是西界第一大宗,主寺更是大到佔了整整一個山頭,劃為無數個分區,一路上,不少師兄師弟跟祁執業問好。和尚和比丘尼不住在一個地方,各自分為東西兩邊,戒律森嚴,不得互相串訪,祁執業沿著青磚小路回到自己房內。 “吱呀”一聲,木門被掩上,連帶著陽光都被隔絕在外。 雖然知道現在情況特殊,但云閒還是很有禮貌地先閉了兩秒眼,畢竟她不是自願要看祁執業房間的,她是被迫的—— 出乎意料的簡陋。 就是個普通的屋子,一張床一張桌一隻椅,除此之外就是晾曬好的衣物。整個房內最金碧輝煌的就是他的衣服了,泛著閃閃金光,雲閒突然能理解為什麼在主寺內祁執業不穿這件了。 陽光一射下來,能平均閃瞎3.5個信眾。 跑題了跑題了,雲閒還在嘗試著聯絡祁執業,但還是隻能幹瞪眼,心中焦急萬分。 祁執業渾然不覺自己閨房已被眾人看個精光,他在木桌前坐下。 木桌之上,沒有佛像,而是一隻紅石耳飾,四方大戰時雲閒初見他時,他耳上就戴著這個耳飾。那時看不清楚,現在近了看,這隻耳飾很有些年代感了,周圍也磨損不少,看著不是特別有光澤感,肉眼可見其價值不高。 像是那種尋常人家買來尋妻子開心的小飾物。 木桌角落,燃著一頂小小的香燭,火苗細小,微微閃動,像是在祭奠誰。 祁執業應該也在想,這是在祭奠誰,半晌,他才想起日子似的,恍然道:“原來又過了一年。” 雲閒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什麼。 應該是他父母的忌日。 笑面佛陀果然是想從這裡下手,可她究竟是想做什麼? 門外有外門弟子的交談聲傳來: “那個李鄉賢又回來了,據說這次給寺裡捐了一道佛陀金身,十米那麼高,搬進來都費了好大的勁。” “純金的?不會吧?那住持收了嗎?” “不收也沒有辦法啊。早都說了不需要,這麼大一尊佛像直接送到門口,除了寺廟還有誰能接收,總不可能再讓那群工人再搬回去吧。上山容易下山難啊,一不小心要壓死人的。” “這已經是捐的第三尊金身了吧……真是誠心啊。這次好像還帶了兒女來,要讓兒女也先受薰陶呢,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兩個小孩有模有樣的,跟小沙彌比起來也不差。” 話語中滿是憧憬崇敬,雲閒瞬間想起了此前祁執業說的話。 十里八鄉的大善人,山匪,血海深仇。 ……完了! 祁執業放在桌上的手指逐漸收緊,他短促地呼吸了一下,還是起身,走了出去。 那兩個外門弟子剃了頭,看見他,慌張道:“祁師兄?我們吵到你了嗎?對不住啊。” 祁執業徑直問:“你們說的那人,現在在哪裡?” “你說李鄉賢嗎?”外門弟子道:“現在就在主殿,跟大師兄說話呢。” 祁執業點頭,然後轉身向主殿走去。青磚小路和竹林在耳後呼嘯而過,他的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緊繃,呼吸聲也越來越重,一路繞過了不少信眾,撞到了不少人的肩膀,頂著眾人莫名的視線,站在了主殿之前。 佛寺之內禁止隨意跑動,他像一個異類。祁執業邁入主殿,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背影。 著官服,腰間佩玉,身型富態,身邊站著個溫婉的中年女子,一對兒女正跪坐在蒲團之上,面上滿是嚮往好奇,天真純澈。 他正在和大師兄交談: “李鄉賢不必再捐佛像了。心誠即可。貧僧聽聞你前陣日子治理水患,救下了下游幾十家百姓,這便已是功德無量。” 那人微微搖頭,道:“這不過是我該做的。” 大師兄道:“盛世之下,多少官員無法做到像鄉賢這般?不必妄自菲薄。” “……是嗎。”李鄉賢垂頭道:“我只不過是在,贖清我的罪過。” 他捐了十幾尊大大小小的佛像,自己竟不敢抬頭看佛。 大師兄似乎察覺了聲音,見祁執業靜靜立在不遠處,神情有些詫異,道:“執業,你怎麼來了?” 平日不都覺得吵鬧所以不來麼? 李鄉賢察覺到他的視線,有些疑惑但不失溫和地向後轉頭,問道:“這位是……?” 祁執業的呼吸驟然停頓。 眉眼,五官,身形,那顆痣,和當年殘殺他父母的人一一對應,他的鼻息間泛起當年的血腥味,和那人火光中猖狂難聽的笑聲: “來,給你刀。你把他們都殺了,我就信你是無辜的。” “你看看。你看看你們救了什麼人?不如救條狗。信佛的人都像你們一樣這麼蠢嗎?大善人?告訴你一句話,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哈哈哈哈哈哈!!” 他唇齒間開始溢出血腥味,一如當年蜷縮在衣櫃中那般,微微戰慄。 是你。 是你! “這是祁執業,我佛門的弟子。”大師兄也向祁執業道:“執業,這是李鄉賢,前年到這兒走馬上任,為百姓謀了不少福祉,救下不少性命,實在令人欽佩。” 李鄉賢又露出每次聽到這種話的不安苦笑,道:“不敢當,不敢當……” 大師兄看了眼天色,道:“既然你來了,那你就幫李鄉賢解籤吧,師父馬上回來,我得去準備一下。” 祁執業咬牙。 大師兄:“執業?” “好。”祁執業在李鄉賢面前坐下,道:“……我來。” 大殿內頃刻只剩下他與李鄉賢一家。 李鄉賢將籤遞給他,見他手指顫抖,還溫和安撫道:“不必緊張。看你這麼年輕,很少出來幫忙解籤麼?” 祁執業悶不做聲。 他也不覺被冒犯,而是看了眼身後那尊金身佛像的腳跟,微微抿了抿唇,道:“小師父,你最近有見過明光大師麼?” 祁執業抬眼看他,眼中滿是血絲:“你問這個做什麼?” 李鄉賢一怔,連忙道:“沒什麼,只是問問。小,小師父,你怎麼了?身體不適?要不要叫那位大師回來?” 祁執業定定看著他。 眼前之人著官服,一身甩脫不掉的溫文儒雅之色,好像自出生開始就這麼善良,就這麼大義,就這麼,毫無錯處。 “你方才說,你在贖罪。”祁執業問:“你在贖什麼罪?” 想必自從升官以來,不知多少年沒人敢這麼問他了,李鄉賢一愣,卻匆忙轉眼:“我……有罪。” 祁執業:“什麼罪?你放過火,你殺過人?” 李鄉賢神色驟然緊繃,倏地轉回眼,二人視線相對,滿是快要崩裂而開的怒意。 “小師父,你什麼意思?”李鄉賢看向那頭困惑看來的妻女,壓低聲音道:“我只是,來解個籤……” 祁執業將那張籤展開。 大凶。 十幾年來從沒抽中過大凶,李鄉賢面色一白,他緩緩抬眼,看見了祁執業耳邊的半隻紅石耳墜,視線震顫,喉結瞬間僵硬,嘴唇輕輕顫抖。 他終於明白了什麼。 “看來,你也有印象。”祁執業越來越壓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我還以為你已經騙到把自己騙過去了。大善人?大鄉賢??現在又開始信佛了?你不是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嗎??啊?!!你說過的話自己不記得了嗎?!” 聲音極大,那頭的妻子詫異,就要過來,李鄉賢對她艱難地揮了揮手,示意她不要過來。 殿外的佛門弟子也察覺到了動靜,剛想靠近,一道金光結界鎖住殿門,祁執業收手,緩緩站了起來。 李鄉賢垂頭,不說話。 祁執業漠然道:“你也配站在這裡。” “……你是他們的孩子嗎。”李鄉賢慘然道:“我,當時……聽見了呼吸聲。我知道,衣櫃裡有人,我……” “那又怎麼樣?”祁執業胸口劇烈起伏,吼道:“你明明可以殺我全家,但你留下了我,我是不是要謝謝你?謝你留我一命,你沒趕盡殺絕?!” 李鄉賢又閉口不言了。 “你說話啊?大官人,你這張嘴騙了多少人。”祁執業道:“贖罪,你贖得了嗎?” “……”李鄉賢顫道:“我明白那是我的血債。我很後悔,這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那張大凶的紙籤落到地上,被他顫抖著撿起來鋪好,他唇色慘白,像是也壓抑了許多年:“我知道,無論說什麼都無法彌補。我十幾歲那年就是個,最惡最無知的怪物,我,我什麼都不懂,大字不識一個,也沒有善惡觀,我跟著那群人幹了很多喪盡天良的醜事……我不能否認!但最讓我痛苦的不是我幹了這些事,而是之後才讓我明白,自己究竟是有多麼不堪為人……” 祁執業冷冷看著他。 “你一定很恨我吧。你自然恨我,我……我知道,你要是早些見到我,肯定會一刀殺了我。”李鄉賢慘道:“我也想過,乾脆死了就好。可我,如果活在這世間一遭,就為了幹這些不是人的事,我對不起我的生母……你應該覺得我在找藉口吧,我懸樑了好幾次,是我懦弱,我還是沒有自裁的勇氣。” “我開始讀書。越讀書,越覺得痛苦,為什麼我是這樣的人,為什麼我曾做了這樣的事。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知道……” 李鄉賢已經不是在和祁執業說話了,他看著結界外心急如焚的妻兒,喃喃道:“我開始贖罪。我去考功名,我去當官,我救下了無數個人,我捐佛像,可我還是騙不了我自己。” 祁執業的腳踏過那張紙籤,見他毫無反抗地坐在那裡,心中的怒火反倒越漲越高:“你說這麼多,是想讓我放過你?” “……不。”李鄉賢垂眼,溫和麵上是一副赴死之態,他道:“雙手已然染血,罪便再也贖不清。” 祁執業怒極反笑:“哈哈!你實在太懂佛法了!!” “我早該死了,只是苟活到現在。”李鄉賢最後看了眼自己懵懂的兒女,終於黯然流淚道:“小師父,你殺我,能不能放過我的家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當年我……” 祁執業:“你還敢跟我提當年?!!” “不,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對不住,我真的。真的對不住!!”李鄉賢哀求道:“但至少,讓他們走開吧,讓他們迴避一下好不好?至少不要讓他們看到,孩子還小,他們……求求你……” 祁執業的手已經按在了他的天靈蓋上,懸而未決。 他看著手下閉目等死的仇人,焦躁到雙目發紅,手指顫動地更加厲害。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是在裝!全部都是謊言!!是為了讓自己同情,是為了讓自己放過他。絕對是這樣的,這種人……這種人……他怎麼可能真心覺得自己錯了,怎麼可能真的用命來祈求對方原諒?!!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也配信佛,他也配悔過?!他悔過了,那自己的父母算什麼,他們還有原諒的機會嗎?! 大師兄早已返回,在外跟著眾人一同損毀結界,大聲喊叫著什麼,其餘人一片震驚,祁執業面色冷肅,殺意起伏,最後,漠然道:“佛祖會原諒你,我不會。” 他手指顫動一瞬,猛地收緊,在最後那一刻,聽到李鄉賢微不可聞的一句: “……阿彌陀佛。” 祁執業怒極神色一僵。 鮮血噴濺,那人毫無反抗,身體軟軟倒下,甚至面上還帶著解脫的笑意,結界終於被打開,大師兄驚怒的吼聲,信眾恐懼的尖叫聲,女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還有那剛從轉角走過來的一對兒女。 二人手中的小木魚滾落到了地上,兩個孩子連滾帶爬地衝過來,茫然地撲到屍體面前,道:“父親?父親你怎麼了?” 祁執業只是靜靜地看著。 他也不想再做出任何反應了。 “……父親!父親!!父親!!!”兩個孩子不知所措地摸索著,試圖讓失去了生息的父親坐起來,卻因為太重,一次一次地滑落。 李鄉賢已經死了。被他殺了。 大仇得報。 那人的妻子昏倒在了地上,兩個孩子嗓子乾澀,終於爆發出小獸一般的嚎哭聲,其中一個抬眼看他,眼淚從恨意滿盈的眼中落了下來,他問:“是,你殺了我父親?” 祁執業道:“……是。” 另一個也抬頭。 祁執業頭疼欲裂,看著二人臉上屬於孩童的天真純澈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痛且入骨的仇恨殺意,那殺意緩緩在二人臉上開出一道血肉蓮花。 他們想殺他,正如他想殺他們的父親。 下一個,然後繼續下一個,殺,殺,殺,殺,永遠停止不了的血債,永遠控制不住的屠戮,永遠。 “總有一日,我會報仇雪恨。” “祁執業!!!你做了什麼?!!!” “拿下!!!將他拿下!!!” “…………” 一片混亂之間,還有熟悉的聲音: “祁執業!祁道友啊你醒醒啊!!喂?!聽不聽得見我說話??” “這是假的!這是假的!也不一定是假的但是現實中肯定不會發生!用針扎都不醒??” “你不在這裡……” 他已經分辨不出那都是誰了。只有一道女聲格外聒噪,一直鍥而不捨:“祁兄啊佛像啊!!你摸摸你胸!!!胸!!!明光大師哭暈在地上了啊!!” 吵死了! 迎面無數道武器襲來,還有住持在遠處不可置信的眼神,祁執業垂眼,站在原地,竟是動都不想動。 胸前有什麼東西正在發燙。 眼中的世界變成了一個萬花筒,那人解脫的笑烙在他眼底,無法忽略,他怒,卻不知因何而怒,又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悲涼,再度轉瞬,眼前大殿寺廟屍體全都消失,只有一片潔淨空茫。 明光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靜靜看著他,白髮蒼蒼,道:“執業啊。” 祁執業:“……” 他忽然眼角泛起紅來,死死憋住了。 “執業。”明光向他走近一步,痛惜道:“我不讓你和他見面,是為你好,你為什麼就是不懂?” “……我不懂。”祁執業茫道:“我不懂,但我現在好像懂了。” 明光道:“你懂什麼了?” “師父。”祁執業道:“他說他想死,他早就該死了。你知道他在說那句話時,我在想什麼麼?” “我在想,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去死?!”祁執業將自己卑劣的心裡話全說了出來,“為什麼不早點死在那時候?隨便怎麼死的都好!被馬踢死,被水淹死,被火燒死,被更惡的人殺了,就死在那時候不好嗎!!” 明光仍是痛惜地看著他,“為什麼會這般想?” “……他早死了,就不用醒悟,就不用悔恨,就不用贖罪,就不用讓我……”祁執業看向自己血跡未乾的手,咬牙道:“就不用讓我動手。我也可以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安慰自己,果然是惡人有惡報,他早就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啊!為什麼非要等到現在,這個時候再讓我——” “再讓我殺了他。” 祁執業茫然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師父,我哪裡做錯了嗎?我哪裡有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讓我來決定,為什麼非要我來忍受……為什麼?!” 空曠的潔白空間內,明光大師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越來越詭異,聲音越來越女性化,語氣也帶著熟悉的蠱惑音調:“執業,有些事情,不是隻可以用錯不錯來判斷的。有時,你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我和你一樣。師父和你一樣啊。” 祁執業卻全然沒察覺到這般變化,道:“師父。” “好徒弟。現在,師父問你。”明光,又或者該稱她為笑面佛陀,扯開嘴角,僵硬道:“如果能重來一次,你會選怎麼做?” 祁執業滯然一瞬,重複道:“如果能重來一次……” 笑面佛陀身後不再掩藏的紅色枝條圍繞祁執業身周,蠢蠢欲動,隨時要湧入。 “對,再來一次。”笑面佛陀道:“如果有能讓你不這麼痛苦糾結的方法,你還會殺他嗎?” 祁執業看著她的眼睛,半晌,方啟唇:“……讓我忘了吧。” 枝條湧入了他的身體。 祁執業木然道:“就讓我不知道好了。就讓我碰不到。像之前一樣,維持現狀,讓我想不起來。不要讓我選擇,讓其他……” 笑面佛陀:“其他什麼?說出來。” 祁執業在遮天蔽日的紅色枝條中,一字一句道:“天、罰。” 笑面佛陀笑意驟然猙獰:“這樣,才對啊。” 下一瞬,他的識海被驟然入侵,一片混沌,就在自我意識即將要被吞噬殆盡時,胸前那道佛像猛然炸裂開來,無數道金光湧出,竟然如鋒利的刀刃,一下子將枝條斬斷。 笑面佛陀神色惱怒一瞬,將那道佛像彈開,誰知,識海中又傳來同樣的五道金光,瞬間將其重創,鮮血直流。 笑面佛陀被遠遠打出,撞到自己的結界之上,眼看著金光還在不斷侵蝕結界,頓時一滯,怒道:“明光!你……” 這些人分明就不是佛門中人,竟然把這種東西都給了出去? 她心思轉移也才一瞬,再回神,就發覺祁執業的識海中,光屁股小藍人正在以一種猛虎下山的動作迅速將祁執業昏迷的神識小黃人拖走,小紅人負責抬手,小粉人和小白人負責抬腳,剩下半個小綠人總不能抬第三隻腳吧,頓時尬在原地,思索後很迅速地一腳飛起,將一行人加速踹出了識海中,然後訓練有素地自己也跳了出去。 棄車保帥,身體你要就給你,意識沒了就真沒了啊! 笑面佛陀:“…………” 你們倒是很團結。 潔白空間中,“祁執業”終於睜開眼,蜷了蜷手指,感受體內純淨的靈氣。 他金眸一動,指尖點向結界,試圖將其彌補,但他發覺,似乎做不到。 意料之中。 “祁執業”乾脆直接將這結界破了去,閉目,催動靈力! 村子的遠郊外,蓮座之門再度出現。 小桃洗著衣服,就瞧見不遠處出現了那道門,剛覺得奇怪,想和旁邊的人說說,就瞧見她站起身,將手上的衣服一丟,麻木地朝門的方向走去。 “二花,你做什麼?你衣服不要了嗎?”小桃嚇了一跳,剛想追趕上去,神情就突然一僵。 下一瞬,二人與村子裡四面八方的人一起,朝那道門走去。 不約而同,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