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蹦迪 作品

第96章 梵心逆蓮(十)

 # 96 次日清晨。 三聲佛鐘。 雲閒早起時看見老奶奶又慈祥地站在那, 就想起昨天那雙眼睛。雖然只是雙眼珠,但瞳孔顏色純澈淺淡,看上去在眼珠子裡也算是漂亮的……算了。還是不想了。 “今日便是具德上師的葬禮, 佛陀會親自住持。”老太顫巍巍道:“眾人淨面三次, 手用皂莢搓洗,摘下飾品,跟我一齊進入大殿。” 祁執業一晚上無故被罵了八百次禿驢, 做夢都夢到自己面前吊著個胡蘿蔔被人騎,早上起來臉色發青, 懨懨對雲閒道:“洗乾淨點。說不定等會要撿骨。” “啊?”雲閒一噎:“你們現在都是當面燒的嗎?” “……”祁執業道:“怎麼可能當面燒?推到裡面燒完了再拿出來……嘖,怎麼越說越奇怪。” 說老實話, 罵禿驢, 祁執業是不覺得在罵自己的。他雖知道民間有不少和尚笑話,笑笑也就過了,但罵禿驢就等同於罵他那群師兄。師兄他罵得, 別人罵不得。 但一想, 佛門裡眾人也天天罵魔孽要下八層地獄,他竟有種互相罵誰都沒虧的錯覺。 即墨姝昨晚被姬融雪一壓,大覺沒面子, 竟然也沒馬上走,而是仗著自己出竅期的修為把姬融雪壓回來才算數,手段極其狠辣,畫面慘不忍睹,姬融雪活生生被壓出了獸形! 在看到毛茸茸獅子頭那一瞬間, 即墨姝的眼神可疑地停滯了一瞬。 姬融雪也沒抵抗, 只是無語道:“你滿意了?” 不知道即墨姝滿意不滿意, 反正其他人看熱鬧看得很滿意, 恨不得拍手再來一點。 那群幻影今日看上去更加呆滯了,雲閒嘗試著又插了一次隊,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頭:“老兄,你還好嗎?” “我很好啊!沒什麼不好的。沒什麼不能好的。”前面那人微笑回頭:“很好啊我!好得很我!我的,大大的好!” 雲閒:“……”好個屁啊!還有怎麼說著說著還冒出來點東瀛風味?! 佛寺靜立在不遠處,線香縈繞,足足響了十八聲佛鐘後,老奶奶才帶著眾人前往大殿。 今日的大殿與昨日有些不同。幾乎整個蓮座的人與非人都來到了此地,院內跪坐之人密密麻麻,而院牆正中,停著一副木質棺材,就靜靜躺在巨大的菩提樹下。 而即使在這般情況下,眾人的唇邊仍是掛著幸福笑意,虔誠地看向棺材。 張鶴嚴那撥人被老爺爺帶到了棺木右側,雲閒則被帶到了棺木左側,老太太吩咐道:“開棺,將棺木送至大堂。” 雲閒:“好嘞。” 她和張鶴嚴伸手,想打開棺木,怎料棺蓋紋絲不動,好像釘在了上頭一般,甚至隱隱約約還傳來一股阻力。 雲閒面上不顯,心中暗驚。難道是具德上師…… “雲道友。”張鶴嚴艱難傳音道:“這棺材是側開的,不是滑蓋的,求你鬆手。” 雲閒:“喔。” 這次,棺木驟然大開。棺內之人雙手安放在腹部,其餘部位被蓮花盡數遮掩,甚至看不清面孔。 兩人搬起棺木,只覺得手上重量輕到有些異樣,兩行人就這麼靜靜進了正殿,垂著眼,手頭陡然一重! 棺材落地,不聞聲響,只聽得耳邊傳來漸遠漸近的梵音,有時如在耳邊,有時又如在天際,蓮花清香掠過鼻端,好像身處奇異之地,在場眾人昏沉一瞬,險些就要沉迷,此時佛鐘又如響雷一般炸起! 雲閒猛然抬頭。 笑面佛陀! 巨大到令人心驚的背坐佛像下,趺坐著一名女子,髮絲盡白,如染霜雪。 雲閒第一眼看見她,根本無暇用長相如何來分辨,只覺得威壓如綢緞一般,細細密密將她渾身包裹而進,將近窒息,本能戰慄。 明光大師的修為還是說少了。幾十年不見,若她是明仁,果然當的起氣運之子,這等修為,最少也是合體中期,比分神高了足足一階。 雲琅也只是分神高階而已。一位分神高階,足以掌管一門一派,現在還存於世的合體期少之又少,能叫出名字的都是些老成精的妖怪,面前這位動一動手指,就能把眾人直接碾死。 雲閒艱難地繼續分辨。咦,此人和明光大師看起來果真……明明一點都不像啊!! 修仙之人,若是修為足夠,是可以將外表定為自己滿意的年齡段的。比如明光大師,他若是想,完全可以將自己變回三十歲左右的青年模樣,但身為佛門之象徵,他必須讓自己穩重蒼老些。眼前這位笑面佛陀,與眾人看明光的第一反應相似,是絕不會以“美”或“不美”來判斷的,如果非要說年齡,也絕不會讓人聯想到年輕,四五十歲上下,眼角細紋和唇邊褶皺不曾遮掩,肆意生長。 細細看她五官,才能分辨出莊重典雅的輪廓。 或許這是她認為最舒適的顯形。 雲閒看著她的臉,只能想到柔和,敬重,與不自覺地親近。 但在這種詭異的場合下,還能對一個詭異的陌生人感到親近,這本身就已經夠可怕了。 笑面佛陀出現,眾人齊齊跪坐,狂熱高呼: “三界如火宅,煉獄佛陀現。世人皆空無,唯吾不受苦。” 大殿內的幾人沒跪,站在人群之中,遙遙的,笑面佛陀看了過來。 只清凌凌一眼,不帶任何意味,雲閒冷汗盡出,浸透衣襟。 壓迫感太強,她感覺膝蓋在不斷往下沉,張鶴嚴那撥人已經有幾個噗通跪下了,更是咬牙硬撐——不行!她都沒跪過蕭蕪!女兒膝下有黃金,怎麼可以隨便跪? 那股力量似乎是察覺到她不允,微不可見地傳來聲輕笑,便撤開了。 葬禮儀式並沒有多麼複雜,住持上香,眾人寄託哀思……但云閒尋思大家看上去好像都很高興的樣子,讓這場兒戲般的葬禮更顯詭異。更何況蓮花把屍體擋的什麼都看不清,臉都沒露,這樣真的有在尊重逝者嗎?究竟有沒有具德上師這個人都說不一定。 但現在笑面佛陀在,眾人不能傳音。 畢竟修為差距這麼大,傳音和作死等同。 不能傳音事小,雲閒沒地方說話事大,憋得面如苦瓜。這具德上師全身都被蓮花包著,眼看就要被推進去燒,笑面佛陀終於開口了:“眾人可知,上師犯了何錯?” 佛教五戒,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但犯戒了就要死還是頭一回聽說,雲閒聽到有人木然道:“他沒有堅守本心。” 繼續說,什麼是本心? 雲閒還在豎著耳朵聽呢,就聽笑面佛陀道:“對了。沒有堅守本心,便自甘接受天罰,方能盪滌罪惡。” 沒了。 倒是繼續說啊!什麼是本心!! 具德上師被蓮花包的緊緊,推進爐裡,雲閒眼尖地看見笑面佛陀喉結滾動一下,好像不是在看屍體,是在看一隻即將出爐的噴香荷葉雞。 等等,這個想法是不是有點損功德……但云閒保證自己沒有看錯。 畢竟是個邪佛。此前乾坤城眾人獻祭血肉的做法就能看出,她就算不靠汲取血肉修煉,至少也對這種東西頗感興趣。 火光噼啪,印出其下眾人戰慄不已慘無人色的臉,就連那對老爺爺老奶奶都面色慘淡,這比起是遺體告別儀式,更像是一場盛大的殺雞儆猴,沒有人在意具德上師究竟犯了何錯,但沒有明確規則的規則,才最能嚇怖人心。 果然,推出來的臺子上別說舍利子了,乾乾淨淨,連碎骨都沒有,雲閒想撿都沒地方撿。 告別儀式結束,眾人誦經,依次退出殿外,就在這時,笑面佛陀開口:“新信眾,暫且留下吧。” 大殿緊閉,佛像依舊背坐,線香縈繞,一點腐臭香灰味染過眾人鼻端,不知是從哪裡散發而出的。 老奶奶在一旁,快速道:“佛陀願為你們指點迷津。” 笑面佛陀看她一眼,她有些膽怯地垂下頭,竟是一副恐懼之態。 “陌生的面孔,你們來蓮座可有感悟?”笑面佛陀不愧笑面之名,除了一頭長到拖地的白髮,親切地毫無距離感,要不是現在場景不對,雲閒都懷疑她要下來拉著自己的手一起去聽講座送雞蛋了,“住的可還舒適?” 她說著話,視線緩緩看向薛靈秀。不是點名,勝似點名。 薛靈秀道:“不舒適。” “不舒適才是對的。”佛陀點頭,道:“千錘百煉方能堅守佛心,若是太過舒適,反倒成了阻礙。” 雲閒:“?” 這也能圓! “這位小友呢?”佛陀笑道:“你覺得如何?” 這次看的是張鶴嚴,張鶴嚴這個馬屁精,竟然點頭:“舒適。” “舒適就對了。”佛陀點頭,又道:“佛寺在旁,終日鐘聲環繞,對修行大有裨益。” 眾人:“……” 雲閒:“……” 感覺很像高中時期拿著錯誤答案用半節課強行論證出它對的老教師。 不知不覺,她對方才的戰慄之感已經淡忘,甚至站姿都有些放鬆了。 就在此時,胸前驟然一燙,雲閒嘶了聲,才發覺那尊木製佛像已經燙如火炭,瞬間將她拉回清醒! 她回頭看了眼自己離殿門的距離。 就在方才的寥寥幾句話中,她不知不覺向笑面佛陀走近了八步。 佛陀顯然也發現她發現了此事,並不在意,而是繼續笑道:“諸位,告訴我你們的名字。” 佛門中,人與人之姓名有著特殊關聯,影響頗多,祁執業傳音道:“不要告訴她!” “?”這什麼大聲密謀,雲閒猛地睜眼,“她能聽得到……” “對,她能聽得到。比如她現在就在聽我們說話。”祁執業目光冷沉,對上笑面佛陀遠遠遞來的溫和視線,說了句很殘酷的話:“你看她在意嗎?” 答案顯然是不。 她並不在意螞蟻在想著要如何掙扎。 自張鶴嚴開始,不由自主張口回答:“張鶴嚴。” “清玄。” “林芝雙。” “……” 姓名一出口,視線就愈發迷茫,看向佛陀的眼神就愈發狂熱。 眼看就要到雲閒了,她集中精力,打定主意要報一個什麼“尼古拉斯趙四”之類的名字,但佛陀的視線一落到她頭上,她腦袋昏沉一瞬,竟是脫口而出:“雲……” 胸前的木製佛像再度一燙,這次將近要燃燒起來,裂縫已經佈滿全身,雲閒猛然回神,愕然道:“雲,雲,雲三丫。俺在俺家排行老三。” 笑面佛陀笑臉一僵:“?” 趁熱打鐵,雲閒繼續強行幫人自我介紹,手一指:“這位,姬大蛋,她家雞下的蛋都特別大,這位,薛旺財,特別旺我的財,這位,喬小芳,村口有位姑娘好像也叫小芳,還有,這位,祁——” 她突突突說了一串,終於被笑面佛陀截住:“祁,執業。” 祁執業緩緩抬頭。 一人冷沉,一人含笑,說不出的詭譎。 “……”看來祁道友名聲遠揚,已經被掛上名了就沒辦法了,雲閒最後一指風燁,“祁執業風子。” 風燁:“……” 笑面佛陀依舊是面不改色,但云閒似乎能發覺她心情不大好,一旁的老奶奶都快抖如篩糠了,老爺爺想去扶,扶了個空。 他似乎總忘記自己沒有手臂。 雲閒發覺,他的袖袍內側也繡著那朵相似的花朵圖案。兩人是一家人?可又口稱“師姐”…… 說是佛陀指點迷津,大概就是答疑會。雲閒豎著耳朵聽前面的人論佛,怎麼聽都聽不清,跟眾人傳音道:“是不是有什麼結界?” “有沒有結界跟聽不聽得懂沒有關係。”薛靈秀無情道:“張鶴嚴也中招了。” 張鶴嚴昨天還對《金剛經》不感興趣,現在捧著經書一陣狂讀,如痴如醉,雲閒卯足了勁,終於聽到前面一點零落聲音: “慘事溯源,出於殺心……非以殺止殺,而是……” 還沒聽懂,就輪到她了。 雲閒捧著金剛經,尬在原地。 她要問什麼啊?我叫你一聲明仁你敢應嗎? 笑面佛陀在高臺之上,笑意慈和,面不改色:“雲三丫?” “是我。”雲閒時刻記得自己的設定,抬眼苦惱道:“我近日突生感觸,方才棄道入佛,對佛家思想暫時無甚瞭解,請佛陀原諒。” “萬事皆有因,你有這份心,又如何需要諒解?”佛陀滿意笑道:“這些日子,金剛經讀了幾遍了?” 一頁都沒讀完,雲閒冷汗直冒,道:“僅僅三遍罷了。” “三遍,不錯。”佛陀道:“你有什麼最為感觸的部分麼?說來一聽。” 雲閒:“……” 佛陀關切:“怎麼眼睛閉起來了?” “剛才不小心睡……被金剛經之恢弘震到了。”雲閒迅速睜眼,道:“都,頗有感觸。此前從未接觸,現在無論怎麼看,字字珠璣,我實在無法取捨,佛陀請原諒我。” 佛陀笑意一變,怒目道:“經中真意,你當真體會到了麼!” 這就頗有傳統的“當頭棒喝”之意了。真正棒喝,能讓人點撥開智,豁然開朗,再加上梵音蠱惑,不論是誰都—— 雲閒眨眨眼,道:“我體會到了啊。真的體會到了!” 佛陀:“那你說!” 雲閒迅速侃侃而談:“我覺得這個嗯寫的是非常智慧的。能讓人領會到其中真意,還有一些對嗯那個身體甚至智慧上的一些改善。就是,無論你什麼時候讀,都會有新的一些嗯啟發,然後就是能讓人相當佩服的,茅塞頓開的,精彩絕倫的,醍醐灌頂的,中學必讀的……” 佛陀質問:“你就沒生出一絲質疑?” 雲閒堅決:“我有。” 佛陀:“抬眼,讓我看看。” 雲閒堅定抬頭。佛陀活了一百歲,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智慧的眼神。 不以為恥的,反以為榮的,堅決不認的,巨大聰明的。 “……”佛陀慈悲道:“雲三丫,你今晚把《金剛經》抄三遍。” 雲閒慘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