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119. 浪淘沙(四)

    裴知遠聽罷,“如此看來,竇英章的死,應該與潘有芳脫不了干係。”

    夜已深,煨著羊肉湯的爐火也燒盡了。

    裴知遠起身告辭,但走到門口,他回過頭,看見孟雲獻坐在那片昏黃的燭火裡,窩在椅子裡,一點兒沒有平日裡的精氣神。

    他喉嚨發澀,“孟公,只要找到竇英章的妻小,文端公主府的案子,一定能按死潘有芳,咱們,就先放下玉節將軍的案子吧。”

    “如今咱們已經讓葛讓葛大人取代劉廷之坐上了樞密副使的位置,苗太尉也已經知道他親弟弟苗天寧的真正死因,您不是也說麼嘉王殿下如今也大不一樣了,咱們這些人在一塊兒,總有那麼一日的,您別傷神。”

    “那要花上多少時間門啊,敏行。”

    大約是酒飲得有些多,近來的事一樁又一樁壓得孟雲獻心肺生疼,“我等得了,你等得了,可是蔣先明和被關在夤夜司裡的那六十餘人,卻等不了了”

    “還有賀童。”

    孟雲獻呼吸都有些難受,“他在御史臺裡打了訊問他的人,他不許自己說他老師的不好,也不許旁人張口侮辱他的老師,好好的一個翰林學士,如今也下了御史臺的大獄。”

    “那是崇之的學生。”

    “您得等,”

    裴知遠眼中泛酸,“敏行也會陪著您等。”

    孟雲獻卻扯唇,“敏行,還是用你從前那一套吧,在官家面前,你得明哲保身,不要跟我站得太近。”

    “孟公”

    裴知遠一手扶著門框,他胸膛起伏,翻湧的情緒被他壓了又壓,“我從前那般處事,是為了等您回來,如今您回來了,我就是拼卻這官身不要,也要與您站在一處。”

    “孟公,咱們好好活,為了他們,為了新政,算敏行求您。”

    夜雪紛紛。

    裴知遠離開後,孟雲獻一個人到了書房裡坐著,房中沒有點燈,他也沒讓內知來點,就在這片黑暗裡,一直坐著。

    風雪拍窗,呼嘯不止。

    忽的,

    外面響起很輕的步履聲,暖黃的光在欞窗上鋪開淺淺的一層,孟雲獻後知後覺,抬起頭來。

    詭異的是,窗外只有燈影,並無人影。

    “誰”

    孟雲獻看向那扇窗,燈影沒有移動。

    他心中怪異,正欲起身,卻聽“吱呀”一聲,房門被一陣凜風吹開,隨之鋪陳而來的暖黃光影照亮一片被風裹入門來的鵝毛雪花。

    門外,立著一個人。

    淡青色的衣襬,潔白嚴整的衣襟,冷風吹得他腰間門的絲絛盪來盪去,他的身形宛如生在嚴寒裡的松柏,挺拔,端正。

    淡淡的寒霧繚繞。

    孟雲獻雙目大睜,死死地盯住那張臉。

    蒼白,秀整。

    “孟相公。”

    徐鶴雪看著他,人間門十六年,將這位曾在四十餘歲官至副相的孟相公變得老了許多。

    這一聲,幾乎令孟雲獻渾身一震。

    他認得出這個人。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

    即便,這個人十四歲便離京,從那以後,他們沒有再見過一面。

    那一年,永安河畔,謝春亭中,是他與這個少年最後一面。

    他也還是認得出他的模樣。

    還是個少年。

    比十四歲時更高,也褪去了那時的稚嫩,身姿挺拔,手中不握劍,像個溫文的讀書人。

    “子凌”

    孟雲獻唇顫,齒關相觸,他聲音都是抖的。

    他猛地站起身,還沒繞過書案,就見徐鶴雪走進來,門外拂來的風彷彿更為陰寒。

    徐鶴雪手中提著琉璃燈,一如少年時那般,站在孟雲獻的面前,俯身,作揖,以身為一個人時的周全禮數來尊敬這位長者。

    “真的,是子凌嗎”

    孟雲獻雙手撐在書案上,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夢中。

    “是。”

    徐鶴雪站直身體,“當年您勸我的老師放我離京,我還沒有謝過您。”

    孟雲獻撐在案上的指節蜷握,他不住地搖頭,“不,子凌,我無數次後悔,我不該勸崇之,我不該讓他放你到邊關去”

    “您萬莫為我傷懷。”

    徐鶴雪返還陽世,不願見故人舊友,除了因為幽都的法度以外,還因為他怕自己會讓已經快要走出十六年前那樁事的人,再度因為他這個人而傷神難過,“我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就如同您與老師,從未後悔過一起推新政。”

    “我今日來見您,是想送一個人的認罪書給您。”

    徐鶴雪上前幾步,將袖中的東西放到書案上,孟雲獻發現他的身形有些淡,淡得像霧,好似外頭再一陣風吹來,就能吹散了。

    孟雲獻好不容易將視線挪到書案上,“丁進”

    竟是丁進的認罪書

    “他是潘有芳的人,是他故意插了人在董耀他們之中,老師的文集之所以短時間門內散播如此之廣,也是因為他。”

    手腕上附著的幽都陰木枝尖銳的根莖已經刺入他的骨縫裡,但也多虧了它,徐鶴雪才能暫時不依靠倪素這個招魂者,不受禁制影響,此時他衣著乾淨,滿身的傷口沒有一處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