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110. 行香子(一)

  年關還沒過, 天已越發寒冷。

    大齊今年的冬天不好過,丹丘的冬天就更加不好過,他們在居涵關屯兵與大齊雍州軍時有大小戰事摩擦,又屢屢滋擾其他重鎮。

    兩方正式背盟, 丹丘極其瘋狂地在邊境燒殺劫掠, 大齊的朝臣們在兩府宰執的主持之下議事。

    殿中侍御史丁進與韓林侍讀學士鄭堅等人堅持促成和談,在他們看來, 丹丘此番攻勢猛烈, 無非是因為今年冬天難過, 丹丘胡人的草場不夠,牛羊成群地凍死,若大齊重開西北馬市,使兩國互通有無, 必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丹丘過冬難的問題,也可暫緩戰局。

    官交子才將將取代私交子,正元帝還沒有瞧到其中的好處,此時若再增加軍費開支,他心中必是不願的。

    不願打仗的官員們將話都說到了正元帝的心坎裡,就是新黨之中, 也有不少人不願打仗,值此新舊兩黨因議儲而鬥得不可開交的時刻, 作為東府宰執, 孟雲獻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他甚至不能在此事上多說。

    “重開馬市的確能夠暫緩戰事, 可此馬市一開,國威又置於何地”這是正元帝並未在朝堂之上一口應下此事的唯一的原因。

    朝中亦有主和派反對重開馬市,他們之所以反對, 也是與正元帝一樣,顧慮到了所謂重開馬市便是長夷敵之威風,滅我大齊國威。

    “官家,臣以為,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若開馬市,則延緩戰事,若不開馬市,則使戰事加劇而軍費花銷更重,”孟雲獻垂首立在簾外,“往後之事可往後再議,我們不防與丹丘先度過這個冬天。”

    雍州的有利戰局並不能改變一個帝王的心意,即便是孟雲獻,他心中就是再想與丹丘打,如今也只能暫且藏住自己的這份心思。

    談及軍費,正元帝果然沉默,簾後半晌沒有動靜,孟雲獻安靜站立,裡面添了幾聲咳嗽,那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在裡面奉了一碗熱茶,正元帝喝了兩口,乾啞的嗓子好受了些,才慢悠悠地道,“孟卿有理。”

    “梁神福,將彤州來的東西給孟卿瞧瞧。”

    “是。”

    只聽“彤州”二字,孟雲獻便是眉心一跳,梁神福掀簾出來,將一道書冊遞來,孟雲獻抬手接過。

    只展開一頁,孟雲獻的臉色驟變。

    “朕這麼些年,還真是小看了永庚。”

    正元帝帶了一分笑意的聲音從簾內傳出,而孟雲獻卻越發覺得脊背生寒。

    他手中的書冊,乃是一道萬民書。

    彤州萬民的名字以硃砂佈滿內頁,頁尾所書,盡是嘉王在彤州這些年為百姓所做之事。

    數年前嘉王上疏請求親自整治彤州的沙田蘆場,堂堂親王卻與民夫同住在工事地,一住就是好些年,至今,嘉王與彤州百姓共整治出兩百多萬畝的耕田。

    嘉王妃的孩兒也是在整治沙田蘆場期間流產的,從那以後,嘉王妃的身子一直不好。

    嘉王前兩年為民修路用的也非是國庫的錢,而是自己的家底,這些嘉王從未上疏稟報過,卻有彤州知州年年奏報。

    正元帝並非不知。

    他前年才因嘉王正值沙田蘆場有功而下旨嘉獎了一番。

    萬民書上所言,無一字作假。

    但此時這道書冊,卻並非是救嘉王的良方,反而是殺嘉王的刀,孟雲獻很清楚,萬民書上的每一個名字,於正元帝而言,都是一個養子竟敢越過他這個皇帝而得的民心。

    “官家。”

    孟雲獻穩住心神,“彤州整治出的沙田蘆場,為我大齊多得了兩百多萬畝的良田,立租稅,補軍糧可見官家當時下的這道敕令,實在是惠及生民,利在千秋的好事,若無官家當日的遠見,又何來今日的這道萬民書呢”

    “臣觀萬民書上所言,無不是彤州百姓在感念官家恩德,嘉王所為,無不是君父所望,百姓將嘉王視作官家派去雍州惠民的使者,自然認為官家與嘉王父子之親,實難離之。”

    百姓,只是認為嘉王是官家您親近的兒子,生怕你們父子之間有什麼誤會,進而傷及親情。

    孟雲獻絕口不提嘉王在此事上有多大的貢獻。

    退出慶和殿,孟雲獻吹了冷風,才發覺自己後背有一層薄薄的汗意,他也沒回政事堂,在永定門外坐馬車回府。

    天色昏黑,姜芍見孟雲獻歸來,一邊為他解下披風,一邊端詳他道“你怎麼臉色這樣差”

    “同川和秦將軍他們在雍州不易,可我卻不能堅定開戰的決心,這一回,我要教他們失望了。”

    孟雲獻眉宇間滿是疲憊。

    “官家不想開戰,任你們這些底下的人如何使力,又有什麼用呢”房中沒留女婢,姜芍自己斟了一碗熱茶給他。

    “若不在此時開馬市,我看官家就要動官交子的念頭了,能緩一時,是一時吧。”孟雲獻深知當初在朝上議私交子改官交子時,張敬所說的那番話終究要應驗。

    若無本錢,將傷國本。

    此時若不開馬市,官家為了國庫少一些負擔,魯國公之流為了讓宗室少一些損失,必定會打起官交子的主意。

    本錢撥備不足,而交子放量無度,物愈貴,亂民生。

    雖一時不顯,卻貽害無窮。

    “雲獻。”

    姜芍不是不知國事的人,她少時便喜愛讀書,與孟雲獻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交,“你累麼”

    此時,她卻問他累不累。

    “我看這些事,都快要將你的腰壓彎了。”

    兩人為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雲獻笑了笑,“卻不能退。”

    姜芍也跟著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兒孫們都不在雲京,我一早便與易兒說,往後的禍福,都由他們自己去謀,咱們兩個回來這兒,大不了就是兩口薄棺,回來那日,我們不是早就備下了麼”

    易兒是孟雲獻與姜芍的長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雲獻喉嚨發緊,他一下握緊夫人的手“阿芍”

    “可別說什麼不該讓我跟著的話,咱們兩個在一塊兒多少年了,你能離了我”姜芍橫他一眼。

    “對不住。”

    孟雲獻始終握著她的手,哀哀一嘆。

    “嘉王殿下還好麼”

    姜芍不接他的話,轉而在他身邊坐下,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