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100. 鵲橋仙(三)

    “他始終要見孟相公才肯說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周挺回過頭,望了一眼門外紛揚的大雪,“也許,就要到了。”

    “那你也去吧。”

    韓清淡聲命令。

    “是。”

    雍州大雪,雲京大雨。

    這場秋雨之盛,從清晨一直下到天色黑透,一行夤夜司親從官風塵僕僕,身披蓑衣,護送著一駕馬車快速前行。

    雨聲掩蓋了諸多細微的響動,但騎在馬背上的晁一鬆還是發覺了幾分不對,他猛地側過臉,雨幕之中,數道黑影在簷瓦之上跳躍。

    “保護好車內的人”

    晁一鬆立時大喊一聲。

    親從官們迅速聚攏,將馬車圍護在中間。

    殺手一躍而下,迅速撲來,刀劍相接,伴隨雨聲如簇,溼透街邊的燈籠,晁一鬆眼見一人落在車蓋上,他立即借力飛身上去,提刀橫劈一道,將那人砍落馬車。

    雨露與血水交織流淌。

    隱在暗處的利箭“呲呲”射來,晁一鬆等人後退到馬車旁,匆匆以刀刃抵擋箭支,數名親從官應對不及,負箭倒地。

    晁一鬆等人退無可退,以人牆相護馬車。

    箭雨既止,殺手們越靠越近,為首的那人眼尾下方有一道疤痕,眼神兇悍,“上”

    人影重重,堆疊而來。

    晁一鬆等人持刀迎上,兩方纏鬥起來,那蒙著臉的刀疤男人瞅準時機,一刀抵開兩名親從官,帶血的刃光一晃,劃破馬車的竹簾。

    電閃雷鳴,冷冷的光影一霎照見其中正襟危坐的那人,一身紫色官服,頭戴長翅帽,抬起一雙眼來,面無表情地凝視他。

    男人瞳孔一縮。

    只這一剎,馬車中的人一抬手,一柄長劍抽出,粼粼光影晃動,他不及此人反應,便一腳將其踢下去,隨即迅速躍出馬車,幾招之內,他一腳踩住男人握刀的手,俯身,劍鋒抵在他的頸間,再抬首,他在微弱的燈影裡,隱約看見停靠在牌坊之外,遠處路邊隱約顯露輪廓的一架馬車。

    後方一直藏在暗處的另一批夤夜司的親從官頃刻奔來,率先制住高處放箭的殺手,兩方迎面對峙。

    晁一鬆撐來一柄傘,遮在那身著紫色袍服的老者頭上,喚了聲,“孟相公。”

    孟雲獻接了傘,提著衣襬往前沒走幾步,便見前面有人撥開人群,也撐一柄傘,穿著一身竹青闌衫,戴著幞頭。

    雨珠急促地拍打在傘簷。

    孟雲獻與此人四目相視,幾乎同時抬手,令身後的人統統退開。

    “怎麼是您啊孟公”

    冗長的死寂率先被人打破,他面帶一分笑意。

    “我也正想問,怎麼是你啊”孟雲獻盯住他,一字一頓,“潘三司。”

    潘有芳眼底的笑意盡失,他一人之間再度陷入靜謐,只聽得雨聲紛繁,他嗅著這股溼潤的雨氣,往傘簷外瞧了瞧,“我記得,那年我進士登科,也下了這樣大的一場雨,下得我的是痛快淋漓,張相公見我在雨裡發呆,險些以為我是高興得傻了,他請我入府,讓人給我添薑茶”

    “你住口”

    孟雲獻忍無可忍,厲聲打斷。

    潘有芳面無表情,止住聲音。

    “你哪裡來的臉提他”

    孟雲獻胸中一口濁氣四下衝撞,“潘有芳,你哪裡還有臉提張崇之他九泉之下,若知你所為,你猜,他會不會後悔當初那般信任你”

    此話如刀一般洞穿潘有芳的心口,但他忍了又忍,面上看似雲淡風輕,“我知道,他一定會後悔。”

    “你此前在朝堂之上故意提及黃宗玉,好讓官家不得不開口來詢問我,”孟雲獻眉目肅冷,“但你根本不是真心幫我,而是順勢要我安插自己的人,找到譚廣聞這條線,揪出吳岱,再也沒有比吳岱更適合為你遮掩的人了,不是麼”

    潘有芳笑了一聲,“他哪裡是為我遮掩孟公,難道你以為此事之中,他是無辜的麼”

    “孟公,”

    他的笑意倏爾收斂,徐徐一嘆,“您已經見過曹棟了若沒有他橫插一槓,您根本發現不了我,如此一來,您與我之間,還能和和氣氣。”

    他為此而可惜。

    孟雲獻一把將手中的劍丟下,“潘有芳,崇之信任你,看重你,當年他與我,是拼卻所有才將你送到居涵關做監軍的可你,都做了什麼你對他最好的學生做了什麼”

    天邊雷電纏裹,照得枯枝殘影婆娑,潘有芳忽然道,“您以為我想嗎”

    他握著傘柄的指節收緊,泛白。

    “我出身寒門,三十一歲方才有機會入仕,這機會,還是張相公給的”他喉嚨艱澀,“我心中感念他,那時誰人不知,我在人前,皆稱自己為張公門生即便多的是人嘲諷我,張公何時來的我這樣的門生笑我恬不知恥可承蒙張公不棄,讓我入東府為新政變法做事,我滿腔熱忱啊孟公”

    “我一個寒門士子,前半生苦讀,滿腦子所想,皆是生民天下,您與張公給了我機會,對我寄予厚望,我時常告誡自己,萬莫辜負您一位的期許。”

    潘有芳說著,又忽然笑了起來,“可是孟公,您與張公推行新政,整頓吏治的手段招惹無邊非議,我曾勸過您要徐徐圖之,可您說,若不先給官家做出勢頭,若不以雷霆手段整治貪官汙吏,便少了威懾之力,恐令百官心懷僥倖。”

    “可宗室如何能忍您與張公動了那些依附於他們的官動了他們的利益”潘有芳頸間青筋微鼓,“南康王是當今官家的皇叔,他當年在世,給您和張公使的絆子還少麼吳岱與南康王一向有利益勾結,他們一時在官家眼皮底下動不了您與張公,便打起了在邊關的玉節大將軍的主意,我這個監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攛掇官家設的,您一位為了使玉節將軍少受掣肘,便使盡了手段將我送上監軍的位置”

    “張公信我,您也信我,遠在居涵關的玉節將軍也信我。”

    “但是我呢”

    雨幕潮溼,潘有芳幾乎有些失神,“我這半生,被吳岱毀了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