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第11章 臨江仙(五)

 “蔣大人這話是怎麼說的?”孟雲獻倏爾出聲,見蔣先明垂首,又笑,“張相公最討厭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兒當街無狀,他不理,又有什麼奇怪的?”

 蔣先明聞聲,再看向被他那幾個學生護在中間的張敬,縱然華髮衰朽,依舊氣骨清傲。

 片刻,蔣先明鄭重再行一禮,這一番態度忽然又鬆懈許多,帶些尊敬,“懇請張相公勿怪,只因先明多年未忘您當初離開雲京前在城門處對下官那一番痛罵,先明今日誠心來迎相公,並非有意為難,十五年了,先明承認當初任雍州刺史時,對逆臣徐鶴雪所行凌遲之刑罰實為民憤,也為吾憤,確有私心所致,大齊律法無剮刑在前,我先刑罰而後奏君,的確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蔣大人你的罪責麼?”有名官員小心搭腔,“您當日所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為此耿耿於懷,那逆臣叛國,若非凌遲,也該梟首。”

 “可我想問張相公,”

 蔣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

 孟雲獻眼底的笑意淡去許多,但他沒說話,張敬的幾個學生正要幫老師說話,卻見老師抬起手來,他們一霎噤聲。

 天陰而青灰,雲鄉河畔柳樹成碧,瓦子裡的樂聲傳至御街更為隱約,張敬雙手拄拐,闊別已久的雲京清風吹動他的衣袖,“那逆臣十四歲時,便已不再是我的學生了。”

 作為張敬的學生,賀童為首的幾名官員無不鬆了一口氣。

 要說朝中官員最怕的,還得是這位以剛直嚴正著稱的御史中丞蔣大人,他手握彈劾之權,官家且許其以風聞言事,不必有足夠證據,哪怕只是隻言片語也能成為彈劾之詞,上奏官家案頭。

 再者,誰又能保證他今日這番詰問,不是官家授意?

 “下官蔣先明,敬迎張相公回京。”

 話至此處,蔣先明的神情更為恭謹,他朝這位老相公再度俯身。

 御街上的官員們來了又走,簇擁著當今大齊的兩府相公往禁宮的方向去,守在道旁的官兵也分為幾隊,陸陸續續地離開。

 “徐子凌?”

 倪素在橋上看夠了熱鬧,才轉過臉,卻見身邊的孤魂身形好似更加單薄,天色陰沉日光淺薄,而他發呆似的盯著一處。

 “你看見誰了?”

 倪素又回頭,御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影了。

 清風拂煙柳,滿河波光動,這是徐鶴雪離開好多年,也忘記好多年的地方,可是他此刻再站在這裡,過往種種,又明晰如昨。

 “我的老師。”

 他說。

 那是他十四歲那年,在永安湖謝春亭中,對他說“你若敢去,此生便不要再來見我”的老師。

 “你想見他嗎?”

 倪素問他。

 徐鶴雪不言,只是目光挪回到她的臉上,半晌卻道:“我這裡仍有你兄長的魂火,只要我將它放出去,便知你兄長行蹤。”

 這一路魂火毫無異樣,正說明倪青嵐並沒有離開雲京。

 他話音才落,倪素便見他輕抬起手,也不知施了什麼術,比火星子還要散碎細小的光痕從他袖中飛出,倪素順著它們漂浮的方向轉過身,看見它們飛躍至雲京城的上空,掠入重樓瓦舍之後。

 “要多久?”

 倪素望著那片瓦簷。

 細如銀絲的流光在徐鶴雪指尖消失,他的臉色更蒼白了些,衣袖遮掩之下的無數傷痕寸寸皸裂,殷紅的血液順著手腕淌進指縫,滴在橋上又化瑩塵,他強忍痛楚,聲線冷靜:“魂火微弱,也許要些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