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戈 作品

第 198 章 千峰似劍

其餘人各有所圖,一時緘默無聲,暗自忖量。

遠處相繼傳來幾聲狐鳴。

殘月初升,僅有黯然光色一抹,欲照未照。

慘淡夜幕中,數十人長衫飄動,閃現在城池邊境,點亮一圈法陣。

妖將心中大駭——這老狐狸竟是將平苼城裡大妖也給拔來了!

狐主見傾風還津津有味地站著看戲,抬手朝後拂去,好氣問道:“還不走?”

傾風面露遺憾,涎皮賴臉地多張望了兩眼,抱拳行禮道:“這就走了。多謝狐主慷慨相助。有空請來依北做客,容我一盡地主之誼。”

一眾妖兵那點因怨憎而生的躑躅,被消得一乾二淨,只能最後剮一眼傾風,眼睜睜看著她離去。

等傾風身影消逝於長夜,狐主頷首一禮,冷聲道:“叨擾。”隨即帶著部屬匆匆退去。

這一場鬧劇,結束於平乏的又一個月夜。

可靜默良久的都城,終究是不甘地沸騰起來。

陸陸續續有人收拾了行囊前去依北投奔。

出了那枷鎖一般的圍城,腳下的路佈滿荊棘又滿載熱血。行人如同渺小的螞蟻,翻山越嶺,不辭艱辛,投入到一座新興小城。

貔貅這人小鬼大的潑皮,美名其妙要招攬賢才,實則是為避開老城主的眼線,挑揀著一些比他年齡稍大的孩童欺負,在依北城裡做土霸王。

不過喜愛追崇他的人茫茫之多,都喜歡覥著臉追在他屁股後頭一窩蜂地跑,因為這小子出手極為闊綽,連傾風都險些被他的金錢砸彎了腰。

傾風時常抱著木劍,坐在高處,對著無人的山脈反省自己每日的所為。

真是“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全是讓她頭疼的麻煩。

偶爾她會想, 林別敘要是能在妖境, 該可以省去她諸多困擾。

陳冀、謝引暉、謝絕塵、柳隨月等人,若是也在此處,城中雜務該能盡數甩給他們。再帶上那隻吵鬧不休的臭狐狸來活躍活躍氣氛,這大道就不顯孤單了。

四時不斷輪轉,傾風只耐心地拾整妖境這片土地上的殘骸,平庸又跌宕的生活無知無覺地消磨時日,轉眼便是一年又一年。

她用了比祿折衝更長的時間,大約有一百五十多年,才看著妖境走上穩定的正道。

她不怕慢,只怕走錯。

耳畔那些錯雜的咒罵依舊還在每次的受挫時出現,從起初的嘲諷,到後來的氣急敗壞,再到最後徹底沉寂。

白重景成為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妖,依北城也有了廣莫豐沃的良田。當年那些背井離鄉的流民,被視為不堪一用的搖落草木,終究憑著雙拳兩腿,為自己掙得了溫飽。

都城在狐主與白虎的聯手合計下,日漸瓦解,自內部分崩,百年過後,未掀起洪大波瀾,輿圖換稿。傾風隨人一道入城,撥亂反正,澄清妖氛。

終於某一日,少元山上的混亂煞氣平定下來,開始朝內收斂。

傾風沿著山道緩緩前行,這次走得比以往更遠。

她穿過密密匝匝的樹叢,看見一名白衣小童赤腳坐在一片碩大的綠葉上,雙目煥然,盈爍有神,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頭頂的蒼穹。

“林別敘?”

傾風快步跑近,對著他左右看了一圈。

小童面無表情,聽著聲音與她對視片晌,很快失了興趣,繼續盯著那片蔚藍天幕,不聲不響的模樣瞧著乖巧恬淡。

傾風在他面前蹲下,一根手指點著他的額頭,戳得他腦袋晃了晃。

小童也不生氣,只是換了個姿勢,轉過身,將背影對準了她。

傾風好笑,跟著在他身側坐下,學他模樣,抬起頭,看著天上雲流雲散。

看得久了,澄澈的青天彷彿被白光照破,那天幕之外,又出現一輪新的明日,將諸般迷瘴盡數破除。

天空碎裂成無數的金色光點。

傾風感覺腳底的山脈從深處傳來一陣顫動,緊跟著是什麼龐然大物在往下收縮。

眼睛被那光線刺出了淚水,重重闔上,等視野恢復清明之後,又站在少元山那道已橫亙三百多年的屏障之前。

纏繞禁錮著劍光的樹根已收回地底,斬裂山脈的山河劍正發出陣陣低沉的鳴響。

傾風抬手探去,那劍光隨她心意,倏然收為一束,帶著引動天地的共鳴,飛到她的手心。!少元山昨日剛下過一場驟雨,片片濃陰之下威風習習,在盛夏之日增添了幾分清爽的涼意。

山脈震動時,群鳥齊飛離巢,泉水驟然噴湧,山石崩裂滾落,共同發出一陣穿雲裂石的響動,整片林木左右晃顫,連帶著太陽都好似要往下傾倒。

彼時狐狸正意氣風發地坐在山頭,狐假虎威地指使眾人做事。

這山上只他一個不務正業,到處亂竄找野果,成捧成捧地往回搬,吃得肚子渾圓,快要走不動道。一彎腰,還以為是誰在背後推了自己一把,直接從樹枝上滾了下去。

好在眼疾手快,在空中翻了個身,有驚無險地落了地。要站直身才察覺不對,揮舞著手臂跌跌撞撞,最後乾脆趴到地上。

“怎麼回事!”狐狸聽見地心深處傳來一聲高亢而雄渾的吼聲,詫異叫道,“地龍翻身了?”

袁明下盤穩如泰山地紮在原地,面色凝重地朝四面看去,忽而眉梢一揚,指著高處說道:“兩境屏障裂了!”

兩境之間的那堵屏障,三百多年來密不透光,肖似一場混濁的灰霧,徹底隔絕了兩地的畫面與聲息。

而此時屏障隨著地動山搖鬆動開來,諸多灰色的光點正在緩慢朝外潰散。

龍吟聲歇止後,山脈的震動逐漸小去。

張虛遊抱緊身側的一棵大樹,嗓門扯得老大,對著屏障那一側嘶吼道:“劍主!司主!陳大女俠——!我張虛遊是第一個來救你的人!別忘了你許過我的大護法!”

柳望松頓時一凜。

這傢伙不僅搶功,怎麼還顛倒黑白?

當初被許大護法的人明明是他!

“喂——”柳望松衝了過去,抬手捂住張虛遊的嘴,也放聲大喊道:“陳傾風,張虛遊當日還對你放狠話你可別忘了,只有我一心擁護你做劍主!”

張虛遊惱羞成怒,掙開束縛,失望斥責道:“你幹什麼!你我兄弟二人還要互相攻訐嗎?”

柳望松不屑回應:“我呸!”

兩人情誼破碎,廝打起來。

謝絕塵看不過眼,張嘴輕吐一字,一串黑色小蛇般的墨字當即遊走過去,將二人牢牢捆綁在樹幹上,不得動彈。

“危險。”謝絕塵淡淡掃向他們,肅然警告道,“不得打鬧。”

柳望鬆快被不斷收攏的字繩壓成一塊餅,溫文爾雅的形象支離破碎,索性張嘴大叫起來,與張虛遊一同發出刺耳的噪音。

謝絕塵再次掐訣打出一字,聒噪聲戛然而止。

兩人只能無聲叫嚷,不得不偃旗息鼓,互相瞪視片刻後,還是咽不下那口氣,於是用唯一自由的腦袋朝對方用力錘擊。不久後頭暈目眩,終於安分下來。

柳隨月不顧山路顛簸,徑直朝著屏障飛奔而去,從張虛遊身上習得經驗,熱情呼喊道:“陳傾風——我來了!你的好師妹、刑妖司大護法!來救你了!”

狐狸見狀,想起自己故鄉就在另外一面,顛沛流離十多年,總算可以回去做平苼城的貴公子, 百感交集中眼淚猛然飆了出來, 拔腿狂奔,快若奔雷,身形化為一道紅色虛影從柳隨月身邊倏忽而過,滿懷情感地喊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