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槐序 作品

第49章 第 49 章

 “正是這個理,況且我們……我們心裡慌,多幹點活才能安心。”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面上閃過茫然與忐忑,轉頭又鑽入農田,手上動作越發麻利。

 其實如今非播種之際,亦非收割之時,地裡的活計並不多,但他們總能找到這樣那樣的事,彷彿只有幹著活,他們內心才能平靜。

 李承乾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辛勞,看著有些人即使幹完了活,即使再也找不出別的活來幹也不願離開,坐在梗上望著麥田,默然不語。

 李承乾抿了抿唇,拍拍屁股,索性與他們坐成一排。這一刻,他好似能感受到他們的心情,那種對前路未知的彷徨,對現下狀況的無助。他們需要藉助伺弄莊稼守著嫁妝,一遍遍告訴自己,莊稼還在,他們還有希望。

 可是這個希望真的能夠實現嗎?李承乾想到那些研究病害的人對他說得模稜兩可的話微微蹙眉。他知道或許不能了。如今對病害的延緩已經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然而這種辦法終歸無法解決問題,不論是莊子上的土豆還是村裡的小麥,最後都將病死。

 李承乾緩緩站起身來:“你們別怕,便是這一茬小麥沒了也無妨,來年還能再種的。”

 “是。”眾人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一絲笑意。

 來年是還能種,可耽誤的這幾個月呢?這一茬的收成呢?若他們村富裕,或許能撐一撐,影響不大。可他們並不富裕。別看幾個月的時間短,放在他們身上也可能是會要命的。即便家境稍微好點的,不要命也會出現各種問題。

 李承乾也反應過來,自己這話不像安慰,反倒似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張了張嘴:“若是病害治不好,你們來找我。我幫你們尋活幹,謀營生。我有幾處莊子,還有很多門路,總能有辦法的。”

 眾人愣住,半晌後,才有人小心翼翼詢問:“小郎君說的當真?”

 “當真。”

 大夥兒雀躍起來,臉上瞬間露出喜意,卻有極力剋制著:“小郎君不是在說笑吧?”

 李承乾瞪眼:“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的,我才不說笑呢。”

 “對對,小郎君是男子漢大丈夫。”

 眾人再也按捺不住欣喜,卻仍有些遲疑,細聲低喃:“這……這是不是有些不好?小郎君……小郎君莊子上的作物也遭殃了呢。他同我們一樣,甚至比我們損失更重,卻還得為我們……”

 “那你想怎麼辦?小郎君若給你活幹,給你營生,你不要嗎?”

 不要嗎?

 眾人回頭看向病懨懨一片的麥秧,咬牙閉嘴,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話來。

 撲通,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下:“小郎君,我知道這樣不對。即便這一茬小麥活不成,也不該讓你負責。可是……可是我們實在沒辦法。倘若它們當真活不了,你……我……”

 他有些語無倫次,千言萬語化為一句:“我給你磕頭。”

 砰砰砰。一個比一個響亮。

 緊接著第二人跪下,第三人跪下。須臾功夫,跪地一片,磕頭聲不絕於耳。

 一聲又一聲,叩擊著李承乾的心絃,這是他繼楊家村三娃之後,再一次經歷如此沉重的跪拜叩首,那些沉甸甸的分量讓他的心情十分複雜。

 “別磕了,不要磕了。我不喜歡別人動不動磕頭的。你們快起來。我答應你們了,你們不必有顧慮,也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做到的。”

 “是是是,小郎君不喜歡我們磕頭,我們便不磕了。多謝小郎君。多謝小郎君!”

 眾人喜極而泣。

 李承乾看著他們臉上重新綻放的笑靨與光芒,嘴角也緩緩揚了起來。

 忽然,漢子臉色大白衝出去,身影如風一般自李承乾身邊劃過。

 李承乾:???出啥事了?

 轉頭便見其來到樹下,伸手將老丈嘴邊的麥秧抽出來:“表叔公,你幹嘛呢。這是麥秧,不能吃的。”

 “我活了幾十年,往日又不是沒嘗過這味道。”

 漢子哭笑不得:“這如何一樣。這是病害的啊。表叔公,你別以為我們當初喝了有問題的水只是拉了兩次肚子就不當一回事。小郎君請來的人說了,這藥對人與對農物的危害不同,而農物感染後再吃入人的肚子,後果更是厲害。這就好比藥材那什麼……什麼煉……”

 老丈白了他一眼:“煉製。”

 “對對對。他們說了,藥材煉製與不煉製,藥效區別很大。這也是一個道理。藥物被農物吸收產生病害,病害後的作物與當初的藥物給人帶來的影響是完全不一樣的。

 “你別不信,你問問小郎君。他莊子上的土豆已然長出來了,只是有些成熟了,有些還沒完全成熟。但不管哪種,如果此刻收成總是能留下一批的。

 “這要只是拉兩回肚子,到底是糧食,怎麼也得收了,能搶多少算多少吧。全留下來,拉肚子總比沒得吃要好。小郎君沒這般做,沒成熟的仍舊讓它們在地裡長著,成熟病害了的全毀掉,不就是扛不住這個危害嗎?”

 李承乾突然被cue,茫然點頭。

 漢子鬆了口氣:“你看,小郎君可是中山王,他都承認了,難道還會騙你?”

 李承乾:……

 身邊村民竊竊私語:“老王家這表叔公怕不是老糊塗了,這麥子還沒長出來呢,麥秧也吃?還是病害的。這怕不是活太久活不耐煩了吧。”

 “也是不讓人省心的。前天總往水邊跑,這兩天又愛躥地裡來,盡給老王添亂。一把年紀了,老王既然願意供著,你說他安安分分在家休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等著人伺候不好嗎?搗亂什麼呢!”

 “是啊,這不是讓老王幹不成活嗎?瞅瞅,咱們一整天干了多少事,老王呢?整副心思全盯著他了。”

 李承乾邊聽邊思量,走上前去,拍拍漢子:“你去忙吧,我幫你看著他。”

 漢子很是忐忑:“這……這不好吧?怎能勞累小郎君。”

 “不勞累的。我在哪休息都一樣。”說完一屁股坐到老丈身邊。

 漢子躊躇猶豫。李承乾乾脆揮手:“快走快走。”

 漢子無奈,只能離開。

 李承乾撿起他仍在地上被老丈啃過一截的麥秧:“你很餓嗎?為何要吃這個?這個便是沒有病害也不好吃,吃不了的。我身上帶了糕點,你若餓了可以給你吃。”

 老丈不答,好似沒聽到他的發問一樣,只懶懶看著人群,淡淡道:“你大可不必承諾他們,主動將事情往身上攬。此間農物病害,你也是受害者,本就無辜。這不是你的責任。”

 李承乾頓了片刻,微微蹙眉:“你這種想法不對。我無辜,他們就不無辜嗎?或許對你來說,他們確實不是你的責任。可我是中山王,是皇室啊。天下百姓都是我們李家的子民,怎麼不是我的責任呢?”

 他伸出一根手指:“雖然我覺得我這個中山王的責任比阿翁跟太子伯父要輕,也比阿耶要輕。但我們不能因為覺得責任輕就什麼都不做,全留給責任重的做吧。那責任重的上頭還有更重的呢。若是李家人人都這麼想,豈不是除了阿翁,誰都不用做了?”

 老丈頓住,轉頭看著他,眸中透著幾分好奇幾分驚訝幾分興趣。

 “事情不是這麼幹的。你怕攬事,我也怕攬事,誰都只願意享受不願意幹活,那最後事情誰來幹呢?責任或許有輕重之分,但這不是袖手旁觀的理由。如果作為皇室都這麼想,那你讓這些百姓去找誰?

 “他們是我大唐的子民,是李家的子民。不管病害原因為何,農物受損導致他們生計無望,我們都應該出面解決。我的爵位,得來的俸祿,也有他們的供奉在裡頭。我怎麼能視而不見呢?”

 老丈眼睫顫動一瞬:“你就不怕貿然承諾,把什麼事都攬上身,到頭來解決不了,讓自己陷入困境,進退兩難?”

 李承乾一臉茫然:“解決不了?他們就一個村子啊。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好歹是個中山王,名下產業那麼多,還做出了那麼多東西,種出了那麼多新作物。怎麼可能連這點人都安排不了。何況便是我不行,還有阿耶呢。阿耶不行,還有阿翁啊。”

 “若是你阿耶與阿翁都不支持,不認可你的做法呢?”

 “我做的是好事,是為了大唐的百姓。他們為什麼不支持不認可?”

 老丈撇嘴:“我是說如果,假設。”

 “哎呀,你這人好奇怪。他們不支持不認可,我便想辦法讓他們支持讓他們認可啊。若是還不行,那我就自己想辦法解決。我又不是隻能靠阿耶阿翁。我也是有本事的好不好。”

 李承乾指了指腦袋:“它又不是擺設,我這麼聰明,總能想到辦法的。做人啊,遇到問題,該想的應該是如何直面問題解決問題。而不是先假設解決不了的情況,然後乾脆撒手不管了。我跟你說,這不叫怕攬事,這叫腦子有疾。”

 目光投向老丈,其意分明:我覺得你就屬於這種,腦子有疾。

 老丈看懂了,卻並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他站起身,摸了摸李承乾的頭:“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放心吧。病害的問題很快就能解決,土豆與麥子都會好起來的。”

 說完伸了懶腰打著哈欠離去。

 李承乾:???

 果然是個怪人。你就知道病害一定能解決?你以為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