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琉璃 作品

121. 第121章 回家(一更) 他此刻……

 馬車顛簸, 潮溼的雨氣自車帷外透入,被燈火烘得起了毛邊。 流螢也做男子打扮,將溫好的吃食打開, 望向正捉袖提筆的趙嫣道:“距離西京前線還有幾天的路程,殿下歇會吧。” 趙嫣聞言輕咳一聲,嗓音略啞道:“寫完回信就睡。” 她被弓弦勒傷的手指纏了紗布, 有些握筆不穩,頸上亦纏著一圈繃帶,平添了幾分弱態,但眼神依舊清亮。 柳白微領著“潁川郡王孫”的身份,不能輕易離京。兼之老郡王又已臥榻彌留,柳白微這個人看上去沒心沒肺,實則最是重情義,即便只一年祖孫情分,他也還是選擇留下送老爺子一程。 今晨隨著押運官啟程, 柳白微親自提了一籠用油布罩著的、馴好的鴿子過來,一本正經地交予趙嫣, 讓她每日寫信報個平安,萬一路上出了點急事,他也能及時馳援幫助。 糧窖這一戰, 真是將他嚇得不淺。 趙嫣就在馬車後“咕咕”不停的鴿子叫喚聲中,落下“一切平安”四字, 交予車外隨行護送的孤星前去抓鴿子傳信。 連日春雨陰溼, 押運糧草的隊伍深一腳淺一腳,走得極其艱難。 緊趕慢趕,第七日終於抵達西京防線。 城門打開,車馬暢行。 長途跋涉的滋味並不好受, 但想著即將見到聞人藺,趙嫣渾身的痠痛與疲乏瞬時消散大半。 到了治所,她扶著流螢的手下車,就見蔡田匆忙出門迎接。 “……王爺領輕騎夜襲敵營,斬殺蜀王趙承德。其家將何虎棄城退往華陰,仍領殘黨負隅頑抗,但都是無頭蒼蠅,難成氣候。有殿下親自押送來的大批糧草,將士們一鼓作氣,相信必能徹底蕩平賊寇,不日凱旋。” 蔡田引趙嫣和孤星等人前往主廳,三言兩語,將這些天的戰況複述給趙嫣。 明明是以少勝多、大快人心的戰局,趙嫣卻敏銳地察覺到蔡田和一眾親衛甚是端肅,不見半分喜悅。 縱是“勝不驕”,也太反常了些。 “你們王爺呢?”趙嫣左右四顧一番,問道。 蔡田面有遲疑,似是在猶豫該不該告訴她。 趙嫣心一沉,忙問:“他受傷了?” 彷彿印證她不詳的預感,後院忽而傳來砰地兩聲聲響。 趙嫣顧不上蔡田,大步穿過中庭和月門,就見張滄魁梧的身軀連同幾名親衛從房中飛了出來,落在地上滾了兩圈。 張滄疼得齜牙咧嘴,呸出一口帶血的沫子道:“孃的,全然沒神智了!孫醫仙,您老倒是快想想辦法!” “你們得先摁住他,老夫才能施針用藥!” 孫醫仙面色凝重,用力頓了頓柺杖。 一陣前所未有的不安湧上心間,趙嫣上前道:“出什麼事了?” 聽見這道聲音,張滄一愣,猛然揮手喝道:“公主勿要過來,危險!” 趙嫣聞言頓足。聞人藺暫居的治所,能有什麼危險? 正疑惑,後院房中斷續傳來一陣窸窣的拖曳聲——像是冰冷鐵索在地上劃過的聲響。 大開的門洞內,漸漸浮現一抹高大的身形輪廓,所有人的心都仿若被一股可怖的力量揪住般,痙攣著狂跳如鼓。 隨著身影的逼近,趙嫣總算看清楚了面前景象,瞬間血液倒流。 聞人藺玄黑的戰甲上滿是鮮血和刀劍的斫痕,有些傷口已穿透鎧甲傷及軀體,臂上、腰間纏著束縛的鐵索,然而已然崩斷,窸窣地拖曳在地上。他墨髮披散,無風自動,面色是從未有過的蒼白,唯一的顏色便是唇瓣上沾染的鮮血和暗紅的雙目…… 每走一步,都有新的鮮血溢出,順著鐵索淅瀝滴下,一種近乎慘烈的美。 但他卻沒有任何痛覺…… 不,是沒有任何正常人應有的知覺,空洞而殘忍。 直至此刻,趙嫣才見到聞人藺真正毒發的模樣,說是惡鬼修羅臨世也毫不為過。 “聞人……藺。” 趙嫣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有藥,我……” 話還未說完,一陣刺寒的疾風迎面撲來,趙嫣抬眼,那抹帶著濃重煞氣的身形已掠至面前! 斷裂的鐵鏈高高甩起,被張滄和蔡田及時一左一右抓住,拼命向兩旁拉去。 聞人藺的手臂瞬間被拉直,只頓了一息,便雙腕繞纏鐵索,猛然回拽!張滄和蔡田皆是面紅耳赤、青筋暴起,靴子不住摩擦地面,仍是抵擋不了聞人藺回拽的力度。 他像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不死不休。 趙嫣瞳仁震顫,可又不得不逼自己冷靜,艱澀吩咐:“去幫忙,快去……” 孤星和肅王府親衛一擁而上,十來人幫著蔡田與張滄一同拽動鐵鏈,才堪堪與聞人藺暴起的力度抗衡。 聞人藺雙臂被縛住,暗青的經絡自蒼白的皮膚下暴起,那個總是優雅穩重的男人,徹底淪為了失去理智的怪物。 趙嫣忍著喉間的哽塞,握緊藥瓶邁動步伐,緩慢而小心地接近。 “公主別靠近!王爺毒發時失去理智,已然癲狂不受控制了!” 張滄咬緊牙關,嘶吼一聲道,“他此刻認不出任何人,會誤傷到你!” 離聞人藺還有不到一丈,趙嫣停住腳步。 “聞人少淵!” 趙嫣紅著眼,用盡全力道,“太傅,你給我醒過來!” 伴隨這聲帶著微哽的低喝,長風穿簷而過,窗下的佔風鐸發出清脆撞擊聲。 聞人藺似是一僵,雙臂驟然卸力,混沌的暗色瞳仁下意識找尋聲音的方向。 趙嫣忙向前,攬住他下墜的身形。 張滄和蔡田等人雖覺神奇,去也不敢卸力,嚴陣以待地拽著鐵鏈,以防萬一。 趙嫣聽到了鐵鏈的簌簌抖動聲,那是聞人藺痛到極致的戰慄。一旦理智回籠,意味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覺也如潮水般加倍反噬於他。 他雙目依舊沒有焦點,口鼻溢血,卻準確地叫出了所愛之人的名字,從喉嚨深處發出破碎喑啞的聲音。 “嫣……嫣……” 他呼吸刺冷微顫,連眼中也滲出鮮紅的血色,“……回家。” 說完這句,聞人藺的頭沉沉擱在趙嫣肩頭,雙目輕闔,滿身煞氣隨之蟄伏,溫和地收束於她身邊。 “太傅,我等你回家。”靈雲寺外,他許諾過她。 原來,他從未忘記。 趙嫣小心地托住短暫昏迷的聞人藺,憋著的氣倏地吐出,眼淚就落了下來。 “沒事了,我們馬上就能回家。” …… 聞人藺的傷口和血衣已清理乾淨,睡顏安謐,可牙關緊閉,最後還是趙嫣將丸藥碾碎了泡水,一點點親自哺了進去。 似乎只有聽到她的聲音,聞人藺強到髮指的防備才會有些許鬆懈。 “都服藥幾個時辰了,為何他的身子還是這般冷?” 趙嫣握著聞人藺清理乾淨血漬的指節,雙掌攏著焐了焐。 孫醫仙取下銀針,捋須閉目搭脈,半晌,終是說了實話。 “這藥,並不能全然解王爺身上之毒。” “什麼意思?” 趙嫣霎時如墜冰窟,“可他以前每月服的,就是這種解藥。” 孫醫仙收回手,嘆道:“此藥老夫先前也研究過,應是缺了幾味關鍵,只能暫時壓制毒性,緩燃眉之急。” 竟是如此。 趙嫣抿唇:“他從不與我說這些。” 她以為這就是解毒之藥,只是藥效慢些,所以聞人藺才需每月服用。 他展露在她面前的,永遠是無所不能的一面。 孫醫仙語氣凝重:“近來燭蛇藥引盡毀,老夫嘗試過幾種不同的藥方作為替代,難就難在這小子中毒八年,毒入太深,又於萬人之中斬殺蜀王,力竭損及元氣,已然壓不住了。不知給殿下此藥之人是否還在,若還在,或能問出真正的解毒藥方。” 趙嫣喉中鋒寒,澀聲道:“她……死了。” 見她面色微白,孫醫仙心生不忍,慈聲道:“殿下勿憂,還有幾丸藥能拖延些時日,容老夫再斟酌斟酌新方子。” 趙嫣起身,朝孫醫仙鄭重行了一禮:“我將他託付給您了。” “殿下千金之軀,萬不可對草民行此大禮。” 孫醫仙顫巍巍起身,回以更大的揖禮,“懸壺濟世乃醫者天職,殿下放心,於公於私,老夫必盡此生所學,保他性命無虞。老夫觀殿下有傷,輕殿下容老夫配藥診治,好得快些,也不易留下疤痕。” 換過藥後,孫醫仙和蔡田等人都退下了。 流螢端著清水和巾櫛進來,服侍趙嫣洗濯。 “殿下去睡吧,奴婢替您一會兒。” 趙嫣搖首,將手浸在銅盆中,俯身潑了幾把在臉上,捲翹的眼睫簌簌滴水。 “睡不著,讓我一個人靜會兒。” 西京的月很亮,窗外芭蕉的如上了一層寒蠟,於月下泛出幽綠的光澤。 “聞人藺,從哨樓躍下的那日,我夢見趙衍了。” 趙嫣盤腿坐在腳榻上,手搭在床沿枕著臉頰,藉著昏黃溫暖的燭火打量著他眉骨深邃的側顏。 他應該很痛,擱在身側的指骨泛白,青筋突起。 “我夢見我們走在一條曲折又望不見盡頭的山道上,快下山時,他忽然停住,就那樣笑著,遠遠地望著我。他說,他不能陪我走下去了……” 趙嫣吸了吸鼻子,將額頭貼上聞人藺冰冷的臉頰,“我費盡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不能連你也丟下我。你最是守諾了,當初我想向你討一個承諾,你都要告誡我‘諾不輕信,則人不負我’,沒理由答應我的事還食言……” “聞人少淵,你再堅持堅持。” 月影西斜,掌下的褥子一動,趙嫣便驚醒了。 她睜開眼,只見聞人藺正睜著暗色綺麗的眸,蒼白的指節還停在半空中,似是想要觸碰她頸上的弦傷。 “嫣嫣。” 他輕啞呼喚她,暗色的眸很深很深,“脖子,疼不疼?” 趙嫣遲鈍搖了搖頭,她怕自己一開口,夢就醒了。 她緩緩探指,碰了碰他霜白的臉頰,確定不是夢,一股酸熱直衝鼻腔。 “你怎麼樣,何處不舒服?” 她直猛然直身,卻因起得太急而牽動睡得僵痛的脖頸,不由皺眉“嘶”了聲。 聞人藺小心觸碰她頸上的繃帶,聲音輕沉喑啞:“有點冷。” “我命人給你加床棉被。” 趙嫣起身欲走,卻被聞人藺伸手按住指節,輕輕包在微涼的掌心。 “被褥無溫度,薄衾似鐵,如何暖身。” 聞人藺以指腹慢慢摩挲著趙嫣的纏了繃帶的纖細指尖,病態的面色,更顯得眉目深重。 “那我給你挪個炭盆過來。” “劣炭有煙,聞著會難受。” “……” 趙嫣看著清醒的聞人藺,心潮疊湧,紅著眼尾笑了起來,“聞人少淵,你想如何取暖。” “能暖我心者,莫過於殿下的溫香軟玉。” 聞人藺微闔眼睫,慢悠悠抬手,拍了拍自己讓出的那一半床鋪。 .w.co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