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幻生·凡人戲子(十三)
詩會之後沈瑜守了李時越整整三日, 兩人痛覺相通,一個受傷另一個勢必也跟著難受。
終於,等到三日後李時越漸漸好轉, 她也才有了精神打算去看看凌梅閣的那位。
不過她倒是不怎麼擔心蘇言清, 畢竟當時幾乎所有的護院都衝上去保護他和樓歸荑了,兩人最多受點兒驚, 應該並沒有什麼大礙。
沈瑜邊走邊想著∶等下要怎麼跟對方解釋,這幾日自己實在脫不開身過來探他。
沒想到等她打著簾子進去後,才發現本就冷清的凌梅閣早已徹底的人去樓空。
蘇言清搬走了,甚至沒同她打一聲招呼。
沈瑜在空蕩蕩的凌梅閣站了一會兒, 慢慢轉身走回自己院中。
絲絛垂曳的海棠樹下,臉蛋圓圓的小丫鬟正拿著掃帚掃地上的落花。
她立在廊宇下微微恍神。
“阿姐……”
沈瑜轉過頭, 就看到傷勢剛癒合的李時越披著單薄外衣走過來。
那雙桃花眼有著不易察覺的複雜和失落, “阿姐是在傷心嗎?”
“什麼?”
“為了蘇公子。”
她一愣,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這麼說,但還是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我只是在想, 以後咱們怎麼辦。”
老皇帝的身體應該撐不過幾個月了, 屆時新朝換舊朝, 正是門閥勢力最適合更替之時,她要為阿越好好籌謀。
至於蘇言清。
她只是沒料到他會不辭而別,但要說傷心……她早過了為他傷心的時候了。
重傷方愈的少年在聽到那句“我們”後,黯淡的桃花眼浮出幾分光亮∶他知道郡主喜歡凌梅閣的那個人, 這常常讓他心裡又嫉妒又難過。
他也想像那人一樣總能佔據郡主的目光,可他又無比卑微的知道自己沒有爭取的資格。
郡主看他的眼神從來清清白白, 不摻雜任何男女私情。
但是, 夠了。
反正這一輩子他已經打定主意永遠陪著她, 不娶妻,不生子。
只要郡主不厭棄,他就永遠站在她身後做一道乖順的影子,當她一輩子的家人。
他輕輕望住眼前少女,心中堅定而柔軟,說著對方聽不懂的保證,“這輩子我都會陪著阿姐,永遠不會叫阿姐傷心。”
*
日子過得很快。
她每日除了看看話本子打發時間,就是去茶樓聽書吃點心,哪家新出了什麼菜品,逢著阿越休沐的日子,兩人就一道去嚐嚐。
然後她就發現,阿越和她的口味竟然詭異的相似,於是沈瑜的分享欲就愈發旺盛。
有時等不及李時越休沐,她還會專門買了用食盒裝好給他送過去,只不過有幾次她總隱隱感覺到暗中有一道窺視的目光。
可每次轉頭尋覓都沒能發現蹤跡,興許是她多心。
讓她比較欣慰的是,阿越在皇城營衛幹得也不錯,他肯吃苦,什麼活兒都搶著幹,很快從九品執戟升為了六品司階,雖然離大將軍的目標還略遠了一些,但好在一直努力的往上走著。
至於蘇言清。
細細數來,她和那人竟有小半載未曾見過了。
沈瑜有時窩在茶樓聽書,也能聽到一些他和樓歸荑的傳言。
不知是誰編篡的悽美愛情故事,名動京師的第一才女閨秀和落難在民間的太子相識於微末,兩人不在乎門第之別,常常以詩會友志趣相投。
好在上天有眼叫陛下尋回骨血。
如今太子新立攝政監國,和太傅千金的婚事應該也會很快提上日程。
茶樓雜聲竊竊,說書先生的驚堂木落下。
沈瑜混跡在人群裡聽著才子佳人的美談,也曾跟著感嘆唏噓了一回。
她以為自己和蘇言清,應該不會有什麼機會碰面了。
一個是恩寵正盛的監國太子,一個是混跡茶樓的清閒郡主,他們的路本來就南轅北轍。
直到這一日。
看上去似乎仍然是平平無奇的一日。
昨夜剛落過一場雪,穿著月白中衣的沈瑜有些惺忪的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呆怔杏眼。
有侍女小臉蒼白的跑進來,跟她說,“郡主!陛下、陛下……山陵崩了。”
*
天陰欲雨。
巍峨聳立的宮闕沉浸在無聲的壓抑之中,就連來來往往的凜冽寒風都遲緩了腳步,好比籠中囚鳥,不得自由。
沈瑜是在一群跪倒的宗親中看到蘇言清的。
他更好看了。
少年清清冷冷的垂身玉立著,竟也有了幾分帝王威儀。
沈瑜抿著唇怔怔看他,有了點恍如隔世之感。
很快那道視線回望了過來,少年帝王眸色漆深讓人莫名心中一滯。
她提步走到近前,略微思襯著喚了一句,“三表兄,節哀。”
話雖這麼說,但她卻清楚這裡頭恐怕最不需要節哀的,就是她眼前的這個人了。
天家親緣本就淡薄,何況是蘇言清。
“嗯,郡主也是。”那人淺淺應了聲,語調和神情都極為冷淡。
相隔半載再度相逢,兩人之間對話可以說得上冷淡疏離。
而後一直到守靈結束,他們再也沒機會說上第二句話。
她在宮中整整守靈了三日,跪得累了就由侍女攙下去歇歇,不過哪怕這樣,三日下來她的膝蓋也淤青深紫腫成一片。
等到終於可以離開時,走起路來便深深淺淺一瘸一拐。
夜幕飄搖,天上落起了大雨。
又急又大的雨珠直直砸在脆弱的紙傘上,教那擎著傘的小宮女打得搖搖晃晃險些舉不住,有斜飛的雨絲沁溼兩人面頰。
小半段路過去,沈瑜覺得自己的半副身子都要被沁透。不過這雨勢實在太大,她們也只好尋了個臨時的落腳處,停在途經的長廊下避雨。
沒想到,未等到雨停,反而等來了意想不到的人。
有交雜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停在廊下,就見舉著油紙傘的小黃門退避兩步收了傘,露出傘下那張昳麗俊秀的臉。
那人與躲在廊下鬢髮盡溼的她四目相對,兩人俱是一怔。
竟然是蘇言清。
只不過那人就不像她這樣狼狽,除了袍角被略微濺溼了幾處,周身瞧起來都乾乾爽爽。
她掩住幾分不自在,衝他扯了扯唇,“三表兄。”
對方冷冷淡淡的目光在她身上劃過,落在她略顯奇怪的站姿上,神色微滯,“你的腿怎麼了?”
沈瑜垂下眼,含糊不清的答著,“唔,沒什麼,就是……膝蓋有點疼。”
不知為什麼,她實在很不想讓這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樣子。
誰知對方沉默片刻,竟然說,“這裡離我的書房不遠,你隨我過去。”
少女猛地抬起眼,穠麗溼漉的眉眼間顯出幾分震驚和戒備。
蘇言清抿了抿唇,努力壓下心中戾氣,“你站都站不住,不處理一下膝蓋處的傷麼?”
*
“阿嚏——”
沈瑜坐在書閣的凳子上,控制不住的打了一個噴嚏。
那人去拿藥膏的手一滯,轉過頭看她,眉心不自覺蹙緊。
然後喚來外間侍候的宮人,低聲吩咐了句什麼,不一會兒他手中就多了一套月白中衣和厚厚狐裘。
“你去裡間把衣服換了。”
“啊……”
“這雨一時半刻不會停,你要一直穿著溼衣服不成?”
沈瑜語塞,猶豫一下還是從他手中接過衣服,聲音有點甕甕的,“謝謝三表兄。”
她捧著衣服進到空間,倚著門板吐了口氣∶她總覺得這次入宮再見著那人之後,哪裡就開始怪怪的。
不止是蘇言清,她也有點奇怪,但細想了一圈都沒想通到底是哪裡怪,索性暫時擱下。
外頭風雨大作。
她就著一盞暖黃小燈褪下身上溼漉漉的衣裙,只留了系在頸後的小衣,然後拿起一旁乾淨的衣服換上。
穿在身上後才發覺出不妥來,裡衣的袖子和褲腿都格外長,仿似男子身量,而且她似乎還嗅到了一點曾在那人身上聞到過的幽淡冷梅香。
臉上莫名有些發燙,她連忙拍拍小臉,控制自己不要多想。
等她從換好衣裳從裡間出來,正看到那人垂眸立在書架前不知想些什麼。
聽到動靜回身看她一眼,指了指梨花木的小案,“坐下吧。”
沈瑜拖著兩條鉛灌的腿,一瘸一拐的走過去。
過長的褲腿被向上挽了幾圈,露出一截細白的腳踝。
蘇言清伸手握住她的腳踝。
少女眼睫一顫,咬著唇瓣抖了一下。
然後寬鬆的褲腿往上推,露出小片青紫發腫的膝蓋。
沈瑜莫名覺得面前人在忍耐怒氣,握住她腳踝的手也不自覺緊了緊。
“三、三表兄?”
那人這才如夢初醒般,從她慘不忍睹的膝蓋上移開了視線。
將她一邊小腿支在自己身上,伸手去拿案上藥膏。
她微微抿住唇,有些尷尬無措的想移開腳,又被對方眼疾手快的摁住。
那雙漆黑眸子望住她,“你是想自己舉著腿讓我上藥?”
沈瑜想了想那個難拿的姿勢,選擇妥協。
冰冷的藥膏緩緩塗抹在膝蓋紅腫處,竟有些神奇的減輕了一些灼痛。
她也逐漸放鬆下來,腳趾無意識蹭了下那玄色蟒袍。
少年太子給她上藥的動作沒由來一滯,又很快恢復如常。
等到兩隻膝蓋都塗抹好藥膏之後,那人為她放下捲起的褲腿。
而後起身端來一杯安神茶,向著她說,“暖暖身子罷,小心染了風寒。”
沈瑜從善如流的接過來,捧著茶盞小口啜飲起來,外頭的風雨聲愈大,看來一時半會兒走不掉。
這幾日她在宮中可以閉眼的時間屈指可數,現在一到了安逸舒適的環境,睏意就好像在眼皮子上打架,叫她如何也掙脫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