糰子來襲 作品

第163章 第 163 章

 果然,下一刻魏嚴便冷笑著反問陶太傅:“我身後是晉陽魏氏,如何才能給我定個誅九族的大罪?”

 陶太傅怔怔未語。

 魏嚴一字一頓,似乎裹挾著極大的恨意:“自然是穢亂宮闈。”

 陶太傅下巴上的鬍鬚輕顫,不知是心中壓著怒意還是覺著此事荒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複雜。

 既要給他定穢亂宮闈的大罪,啟順十六年的那場中秋宴,皇帝帶著群臣去撞見的,就不該是他和一個普通宮女……

 只怕原本要設計的是他和淑妃才對!

 陶太傅嘴唇微抖,最終只啞聲連道:“荒唐!荒唐啊!”

 他終懂了魏嚴對太子的怨從何而來,魏嚴是有言語之失,可太子溫吞既不採納此計,便該把當日聽到此言的人都牢牢握在手中,此言既從東宮客卿口中傳了出去,便是太子治下不力。

 陶太傅幾乎已隱隱猜到了當年之事的原委,滄聲問:“後來錦州失陷……是先帝?”

 魏嚴閉目頷首:“我當初以為,中秋宮宴之禍,只是先帝芥蒂我和容音有故,還不知是那‘禪位’之言招徠的。”

 “先帝處處打壓太子,太子不敢與父爭,便在民間攬賢德之名,廣納能士,殊不知此舉愈發叫先帝忌憚。賈家見太子在民間聲望一日勝過一日,便生一計,慫恿百姓替太子修生祠。”

 此事陶太傅是知曉的,當年先帝在朝堂上大發雷霆,甚至公然砸了太子一身的奏章,怒斥太子是不是已有了欲將其取而代之的心思。

 十六皇子和賈貴妃這一條計,實在是毒,此事一出後,太子直接被剝了監政之權。

 他那簪著木簪的稀疏頭髮叫大牢牆壁上昏黃的油燈照著,晃眼瞧著已是灰白一片,沉嘆:“有‘禪位’之言在先,太子又攬賢名,招能士,縱然生祠之事是十六皇子黨從中作梗,先帝怕是也徹底容不得太子了,無怪乎那一年,先帝藉此事,重重發落了所有太子黨羽,逼得太子為求出路,自請去錦州,欲拿這項軍功重獲盛寵。”

 如今來看,太子去錦州之舉,那更是火上澆油啊!

 畢竟在先帝眼中,太子這是要正式染指兵權了,在民間的聲望本就已快蓋過他這個皇帝了,在軍中若再得威信……“禪位”之言,便要成真了。

 魏嚴眼底露出淡淡的嘲意:“賈家野心勃勃,先帝又如何不知?不過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為了平衡戚家權勢的一條走狗,太子身死錦州,十六皇子自然也活不得了。”

 陶太傅瞳仁兒一縮,被這話驚到。

 意思是……十六皇子被困羅城,其實也是先帝安排的?

 魏嚴看著陶太傅道:“先帝只想要聽話的兒子。”

 陶太傅今日在這天牢內,已嘆了不知多少次氣,不知是心中壓著怒意還是覺著此事荒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複雜。

 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其實承德太子當年或許就是太懂聖意了,才一直都在做一個聽話的兒子。

 但帝王的猜忌一起,他又並非無能之輩,所以不管他多聽話,都沒用了……

 陶太傅心口沉甸甸的,重得慌。

 外邊似乎又下起了雪,自天窗處零星飄了幾片進來。

 魏嚴又在棋盤上落下了一子,“當年從太子去錦州,十六皇子聽讒言赴羅城時,便已是個死局了。”

 “先帝用容音這個砝碼逼我中途回京,最後的錦州兵敗之責,便可盡數落到我頭上,戚老將軍已故,接替了戚家兵權的謝臨山一死,晉陽魏氏成為陷害儲君,穢亂宮闈的亂臣賊子,是不是人人得而誅之?”

 “只剩一個靠著他縱容才作威作福多年的賈家,有何懼?那些年裡御史臺參賈家的罪狀裡,任挑一條出來嚴逞,賈家的好日子便也到頭了。”

 陶太傅滿面滄桑,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一片雪花被風送得極遠,慢悠悠飄進了魏嚴手邊的杯盞中,頃刻間便化開。

 水波中映出他蒼冷沉寂的一雙鳳眼:“容音的孕脈是假的,那只是一個誘我入網、讓我坐實穢亂後宮罪名的局,她為助我逃出去火燒了清源宮,說只要太子一日還在,戚氏一日不倒,先帝便不會拿她怎樣。”

 那鐫刻了歲月痕跡的嘴角,多了幾分苦意:“可我當時不知,先帝已做了讓太子身死錦州的萬全之策,以私通大罪要處死她,逼我回來,才是計劃的最後一步。”

 “後來的事,太傅都知道了。”

 “皇宮,是我血洗的,孟叔遠的汙名,也是我安上去的。先帝的這計劃委實周密,錦州事發後,所有的罪證矛頭皆指向我,頭一個要將我往死罪上摁的,便是臨山的舊部。”

 陶太傅滿嘴苦澀,他終是明白魏嚴為何不提當年之事了,這是……辯無可辨。

 承德太子和謝臨山身死錦州,他前去調兵卻又中途回了京城,隨即血洗了皇宮,任誰聽了,也不會覺著魏嚴清白。

 何況……他回京之由,以他的性子,也萬不可能公諸於眾。

 終是問心有愧,才會在先帝用淑妃做局算計他時,一頭紮了進去。

 陶太傅身形似乎都頹然了幾分,望著天井處慢悠悠飄下的雪花,沉痛長嘆:“國孽啊……”

 一句“禪位”之言埋下禍端,太子性情溫慈不予採之,又因治下不嚴傳到了先帝耳中,至此禍起。

 如今再看當年之局,又該怪誰?

 怪魏嚴留下禍言?怪太子治下不力?怪賈家設了生祠毒計?還是怪先帝狠辣歹毒?

 終是這一切串在了一起,才最終導致了錦州的血案。

 後來人苦苦要尋個真相,可這真相……實在瘡痍淒涼。

 比起陶太傅的悽然,魏嚴神情倒是冷硬如初:“我不是太子,人若殺我,我必先除之而後快。”

 “隨家夾著尾巴過了這麼多年,我沒動他,只是礙於錦州一破,北境無人,總得要支軍隊抵擋南下的北厥人。永平十五年,終將隨家逼反,我本要另派人平叛,隨家先一步讓謝徵聽到了關於錦州血案內幕的風聲,他若安分,不查當年之事,我便依綰妹遺言,留他性命。他既要查,我已殺他謝氏查當年之事的族人無數,不多他一個。”

 陶太傅愴然不知作何言語。

 魏嚴眉眼愈漸冷厲:“宮變那日,若非他還有後手,也早血濺午門了。今朝我落在他手中,亦是成王敗寇,願賭服輸。”

 他說完便閉上了眼,哪怕坐於一片枯草中,亦身姿煢煢,巍峨如磐石。

 陶太傅又獨自枯坐了好一會兒,在二人身前的棋局上落下最後一子,才巍巍起身,說:“這盤棋,終是下完了……”

 天井處飄下的碎雪落至他髮間,恍惚間,已是滿頭鶴髮。

 行至拐角處時,顫巍巍的步子微頓,啞聲同一直站在牆這頭的青年道:“你都聽到了?”

 天寒地凍,大牢外的簷瓦上墜著一片冰凌,浮光暗沉,靜立於窗前的單影佇立無言。

 夾道處的火光,只照出他半截蒼白冷毅的下顎。

 裹著血痂的往事終被揭開,拖拽出的真相依舊是血淋淋的。

 只是當年那個寄養於謝府常在午夜噩夢的血色中驚哭的稚童,自屍山血海中一路走來,已成了如今心堅如鐵的模樣,再慘烈的過往鋪陳在眼前,也撼動不了他眼底的冷漠分毫。

 從牢房天窗處飄進的細雪在牆角冰冷的青磚上積了薄薄一層,寒風從夾道穿過,不厚的錦袍裹出青年人堅實挺拔的身軀,不復單薄,已能撐起天地。

 “多謝老師。”嗓音冷而沉啞。

 謝徵朝著陶太傅一揖後,抬腳往天牢出口走去,一步一步,不急不緩,沉穩堅定。

 陶太傅看著他清冷孤絕的背影,回首看魏嚴的牢房方向,滿目蕭然,又是一嘆。

 那老東西,最後分明是故意說那番話的。

 十七載,他用自己做磨刀石,終是鍛出了大胤朝這把最利的刀。

 時光荏苒,英雄作古,那沾滿鮮血的錦州一案,如今再看,終不過啟順年間的一盤棋,將軍、朝臣、帝王、皇子……當年的所有人,都是這盤中棋子,各為其謀,廝殺出了個破敗山河。

 陶太傅上一回有這般滿心悽然之感,還是自己在前線督戰,妻兒慘死於異族人刀下,十幾年後的今日,心中悽意更甚之。

 他步履蹣跚著慢慢往天牢出口處走,在拐角處的石窗前,瞧見一燦若驕陽的姑娘從馬背上翻下來,笑意盈盈駐足同那一身悽絕從天牢走出去的青年說了什麼,那青年人滿身的霜意似乎便慢慢化開了,抬手幫她拂了拂髮間的細雪,接過她手中的韁繩,二人於紛飛的大雪中並肩離去。

 陶太傅悽沉的眼底終浮起了幾分和藹笑意。

 還好,那把刀,找到了自己的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