糰子來襲 作品

第23章 第 23 章

 謝徵視線低垂,在地上看到了那摔成一地碎瓷的藥匙。

 對方吶吶道:“藥肯定是不好吃的啊……”

 謝徵:“……”

 噩夢後比平日裡急促了不少的呼吸突然沒那麼喘了,那點陷在夢境裡的惡劣情緒也因她那句話奇蹟般地被壓了下去。

 他皺著眉,心情微妙地看了坐在床邊的女子一眼,強撐著坐起來,向她伸出蒼白瘦長的手:“給我。”

 他這張臉,哪怕一副病弱模樣,也是極好看的。

 樊長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要她手中的藥碗。

 她瞥了一眼他手上纏著的紗布,好心提醒:“你這隻手叫劍劃出了兩道好深的口子,虎口也撕裂了,大夫說了眼下不能著力。”

 他換了另一隻手,樊長玉才把藥碗遞了過去。

 謝徵一口悶了那碗氣味令人作嘔的藥汁,把碗還給了她。

 樊長玉想起自己之前在他半昏迷時給他強灌藥汁,他咬牙切齒吼出的那句“不好吃”,心說這人平日裡悶不吭聲的,原來竟是個怕苦的。

 她從袖袋裡掏了掏,摸出一塊哄長寧的飴糖給他:“吃塊糖就沒那麼苦了。”

 謝徵喝了那麼多次藥,這是她唯一一次給糖,他就是個傻子也能猜到是為何,臉色頓時不太好看,他閉上了眼:“不用。”

 但下一瞬,就被人攥住下顎用巧勁兒迫使他張開了嘴,那塊飴糖就這麼被餵了進去。

 “你!”他怒目而視。

 樊長玉笑眯眯坐回遠處:“甜吧?怕苦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這個人啊,總是莫名其妙地犯倔!”

 可能是她身後的窗戶裡有冬陽淡淡的暖光照進來,以至於她那個笑容看起來格外明媚溫暖。

 ——至少比他夢中見到的那個已記不清模樣的婦人的笑容溫暖得多。

 飴糖在唇齒間化開的絲絲甜味,驅散了縈繞在舌尖的清苦,像是長著斑駁溼蘚的陰霾之地也照進了豔陽。

 謝徵突然就禁了聲,偏過頭去,抿緊唇不再說話。

 他已很久不吃甜食了,自那個婦人哄他去外邊吃完一碟桂花糕,回來她卻已用一根白綾赴黃泉後。

 這些年裡,他心底一直深藏著一份怨恨和自厭。

 當初沒端著那碟桂花糕出去吃就好了,他一直守在她身邊,也許她就捨不得離開的。

 他厭惡桂花糕,厭惡甜食,久而久之,身邊的人便都不再呈給他了。

 樊長玉發現了他情緒低沉,但又不知其中緣由,便只囑咐道:“你這次的傷不比前一次輕,大夫再三交代了,一定要好生休養,至少傷好之前是不能再掂拿重物了。家裡死了不少人,官府正在查案,這段時間是沒法回去住了,先借住趙大娘家這閣樓養傷吧。”

 謝徵醒來就已瞧見了這是他之前在趙家養傷的閣樓,聞言只輕點了下頭。

 樊長玉頓了頓,又說:“謝謝你護著長寧。”

 這道話音和謝徵意識混沌前聽到的那一聲重合起來,他這才確定之前那並非是自己的幻聽。

 當時她似乎還說了一句話。

 “這是我第二次把你從雪地裡揹回去了。”

 第一次受傷時,謝徵昏迷不省人事,這一次,他人雖昏沉著,卻隱隱有些意識。

 他能感覺到馱著自己的那道背脊有多單薄。

 以至於他此刻再看樊長玉,瞧見她瘦削的肩背和袖口下方隱約露出的一截紗布時,心口像是堵了一團溼棉花,窒悶又帶著潮意。

 她揹他回來時,她身上也是有傷的。

 他動了動蒼白乾裂的唇,說:“你救我在先。”

 只這一句,便沒了下文,似乎潛意識裡不太想把這份恩情分得太清。

 那些人破門而入時,他以為是姓趙的暴露了,引來了殺手,但那些人除了想殺他和那小孩,只差把樊家掘地三尺了,顯然是在找什麼東西。

 想到從雪地裡撿起的那塊腰牌,謝徵眸色更沉了些。

 他問:“官府那邊查出什麼了嗎?”

 樊長玉搖頭,將那一日還有不少人家也遭此橫禍的事說了。

 樊大的死算是跟她半點關係沒有了,縣衙那邊已順利讓她過戶了她爹孃留下的所有房屋地契。

 手上銀錢寬裕了,這大概也是她眼下唯一值得舒心的事,至少給言正請大夫不用捉襟見肘了。

 謝徵聽聞縣裡還有其他人遭難,凝眉沉思了片刻,忽而問:“那些跟樊大一樣被殺的人,有什麼共同之處嗎?”

 樊長玉想了想,搖頭道:“一共是七戶人家遭了難,死者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沒什麼共同之處。”

 謝徵鎖著眉一時沒有應聲。

 那些人一共找了七戶人家,最後卻只鎖定了樊長玉一家,顯然一開始是大範圍在找什麼,從樊大口中問出了想要的才找上了樊長玉姐妹。

 他以樊家中的情況逆推,猜了一個緣由問:“那些人家中可有從前在外謀生,後來才回臨安鎮的人?”

 樊長玉覺著若當真是這樣,那八成真是找她爹孃尋仇的了,只是她想不通,自己爹孃已故,那些人為何還不罷休,道:“我回頭問問王捕頭。”

 等樊長玉離開閣樓後,謝徵才強撐起身體,從堆放在床頭矮凳上那堆滿是血汙的衣物裡,摸出了他從雪地裡撿起的那塊腰牌。

 拿在手上擰眉看了一會兒,捏回了手心裡。

 那腰牌,是魏家死士所有。

 天地玄黃,此次前來的竟是玄字號的死士。

 可這些人又不是來殺他的,甚至壓根沒發現他躲在這裡,那頭目在最後關頭才認出了他。

 但為何認出他後是那樣一副神情,當即就自絕了?

 擺在眼前的謎團越來越大,唯一能揭開謎底的,似乎只有那女子父母真正的身份了。

 她那一身武藝尚且如此高強,她父親應當也不是泛泛之輩,只怕並非死於普通山賊之手,也是死於喬裝成山賊的死士之手。

 她母親牌位上那個沒有姓氏的名字背後也有乾坤麼?

 謝徵按了按眉心,有心想傳信給舊部,讓他們暗中查一查那女子父母的來歷,眼角餘光瞥向了翅膀上纏著紗布,正趴在樓板上大快朵頤一碗切碎的豬肉的海東青。

 那碗碎肉是樊長玉切的,海東青救了長寧,伙食從豬下水升級成了鮮肉碎。

 它在雪地裡滾過好幾圈,毛色總算是又白回來了,此刻張大了嘴喙剛叼起一大塊肉,一抬頭就見謝徵正盯著自己。

 海東青一雙豆豆眼同主人對視著,僵持了片刻,嘴邊的肉終究是“啪嗒”一聲掉回了碗裡,傻氣又無辜地看著他。

 謝徵冷著臉移開視線。

 罷了,魏家鷹犬已注意到了這邊,也不指望再用這蠢東西去送信。

 那姓趙的商人若當真是來投奔他的,倒是能借他名下商鋪將信件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出去。

 距新年還有幾日,他讓對方在年前將那銀票換做二十萬石米糧,想來過不了多久便會有回覆了。

 口中的飴糖化完了,舌尖只剩一股淡淡的甜味兒。

 他這才往窗外看了一眼,糖他已吃完了,給他糖的人卻還沒回來。

 -

 樊長玉去縣衙一趟,將謝徵說與她的思路告知了王捕頭,王捕頭聽後卻只沉默搖了搖頭,說:“這案子已經結了。”

 樊長玉詫異:“幕後兇手都還沒找出來,怎麼就結案了?”

 王捕頭道:“死在松林裡的那些人就是兇手,他們是清風寨的山匪,年節裡山匪謀財害命,再常見不過。”

 樊長玉心說那怎會是山匪呢,對方明顯是有備而來,本想爭辯一二,觸及王捕頭的眼神,到了嘴邊的所有的話又都嚥了回去。

 她倒也不難猜測縣衙為何這般急著結案。

 馬上就要過年了,突然出了這麼多樁命案,且不說百姓怨聲載道,縣令向州府那邊也不好交差,必須需要儘快找到一個理由結案。

 剛好那些蒙面人又是山匪打扮,眼下死無對證,說是匪賊謀財害命,自然是最好的理由。

 縣令只需要貼一張告示說近日山匪猖獗,讓全城百姓都外出當心些,便安撫了民心。轉頭再寫一封請求剿匪的摺子遞去州府,其他責任也能推得乾乾淨淨。

 畢竟清風寨匪患多年未除,已是薊州一大結症。

 王捕頭只是一個小捕頭,縣令那頭施壓要結案,他又能說什麼。

 樊長玉心情有些沉重地向王捕頭辭行,王捕頭送她走到門口時,說了句:“要不你變賣了你家鄉下的豬棚和房地,先去別處避一避,我估摸著,是你爹早年在外邊走鏢得罪了什麼人。”

 樊長玉知道王捕頭是好心,向他道了謝說會回去好好考慮,心下卻有一瞬茫然起來。

 離開麼?

 她在臨安鎮住了十幾年,從鎮東頭的一塊石頭到鎮西邊的一棵樹,她都是熟悉的。

 留在這裡,她或許還有機會查清爹孃真正的死因,但再來這麼一場刺殺,她和胞妹能不能活命都不敢保證。

 背井離鄉,去外面闖蕩她是不怕的,只是爹孃葬在這裡,她和長寧的根便也埋在了這裡,離開她肯定是有些捨不得。

 走出縣衙大門後,樊長玉紛亂的思緒便已平靜了下來,她看了看雪後的長空,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等言正的傷好些,她就同他說離開清水縣的事吧,他若不怕再有仇家來尋仇,願跟著她一起走,她就捎上他。他若有旁的打算,一紙和離書一寫,再給他些盤纏,她們二人也就算兩清了。

 -

 樊長玉回鎮上後便去肉鋪裡收拾了些東西,年後是鋪子轉讓的最佳時期,既然打算要走,就先把鋪子和鄉下的豬棚田地轉賣了。

 宅子樊長玉打算留著,將來若是回來,還有個歸處,那是她和爹孃住了十幾年的地方,樊長玉捨不得賣。

 她在鋪子裡乒乒乓乓收拾東西,路過的人以為樊家肉鋪又開起來了,瞧見案板上沒擺東西,還有探頭問何時再開張的。

 樊長玉怕節外生枝,沒把要轉讓鋪子的事這時候嚷嚷出去,只說打算年後再開。

 正收拾著,鋪子外有人扣門,樊長玉頭也沒抬地道:“今兒不做生意。”

 門口傳來一道蒼老的話音:“我這老頭子的生意也不做了?”

 樊長玉抬頭一看,見是溢香樓的李廚子,有些歉疚地道:“抱歉李師傅,近日家中出了些事,到年底我都不打算開這鋪子了。”

 李廚子聞言擺擺手:“是我們東家想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