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想說,不敢說,不能說





王崇古其實已經想要停止深入討論這個問題了,他只想說看人,沒想到話趕著話,已經說的這麼深入了。





“不能說,因為說了會死。”王崇古言簡意賅的總結道:“已經成為了肉食者,卻要背叛肉食者們,必然付出慘痛的代價。”





“臣仍然以貪腐之事為例,賄政姑息之弊,人人皆知,可人人賄政,連戚帥都要拜在元輔門下,何也?陛下身居九重,這為官之道,貪腐橫行之時,一個官員連不貪都很難做到,更別說殺貪腐之風了。”





“如果別人都貪,他自己不貪,那他就是所有人的敵人,因為他跟其他人不一樣。”





“能獨善其身者,又有幾人,李樂為元輔門下,都躲不開,避不了,只能曲意奉承,暫且答應下來。”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就像海瑞一樣,潑髒水潑不進去,就給海瑞升官,逼他無事可做,逼他致仕?”





“就像海瑞那樣。”王崇古略微猶豫了下,才趕忙說道:“陛下,臣嚼這個舌頭,不是為了給貪官尋求合理之處,只是說這官場腐敗橫行,貪腐則萬事敗壞,萬事不可期其能行。”





“不除姑息,不可能查貪,高拱殺貪腐之風,殺著殺著,只能有選擇的殺,晉黨不能碰,因為他要姑息晉黨,這樣反貪,是沒有什麼成效的。”





“朕已經清楚了為何不想說,不能說,那為何不敢說呢?”朱翊鈞思索了下,還是繼續詢問。





“不敢說,言官們一說就是今日之朝堂,滿眼汙穢,貪腐橫行,但是就是不談具體誰在貪,何也?”王崇古端著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請陛下繼續前行,橋上太危險了,萬一陛下在橋上落水了,王崇古好不容易保住的命,就又沒了。





“為什麼不談具體呢?因為一談到某個人貪,就要說到某人某事,就得查這筆銀子的來龍去脈,這順著藤就會摸到瓜,這查著查著就查到了不能查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個人背後到底撐著多大的傘,有多硬的後臺。”





“所以,可以談貪腐,不能談具體。”





“這就是不敢說。”





王崇古的話說的不多,但是句句都是總結到位的精髓,他其實有個現成的例子,剛剛自殺死掉的許從誠。





煤市口大火案,不能查,查著查著就查到了皇親國戚的面前,到時候皇帝一看奏疏,免不了會想:哎呀,今天有個下頭朝臣說,朕的姑父貪腐,天下都是老朱家的,老朱家拿點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咱家的親戚拿點,怎麼了!這下頭朝臣,真(物理)下頭。





“所以元輔想說,敢說,還會說,他不僅說,他還做,所以,他是非常人也。”朱翊鈞不住的點頭。





王崇古講的是官場的生態。





相比較王崇古和張四維,張居正更可怕,這就是李樂不敢背棄的原因,絕大多數的朝臣們,都不想、不能、不敢說。





這是張居正第二個異於常人的點,他不僅說,他還做。





“所以元輔他厲害啊。”王崇古作為捱過張居正鐵拳的人,深有體會的說道。





王崇古怕張居正,但是他更怕皇帝,皇帝這個人比張居正還要激進,很多事可做可不做,陛下都要做,監生們的算學月考十二分以下,被陛下直接叫了家長到文華殿偏殿覲見,這其實不用做,監生不好好學算學,自然會被科舉所篩選淘汰,但是陛下就是要做。





這就是皇帝,還是張居正更激進一些。





但張居正和皇帝都有一個鮮明的特徵,若是權豪縉紳們,老老實實,不找事,不阻撓新政,陛下才懶得理會,以張四維為例,致仕了在家躺著,窮奢極侈,皇帝也犯不著巴巴的跑到蒲城去拿走張四維和他同黨的腦袋去。





“那先生還有什麼異於常人的非常之處嗎?”朱翊鈞再問。





“那就是反腐了,元輔也拿錢,這就是隆慶六年六月之後,朝中不斷有人鼓譟請海瑞回朝,元輔派人查看海瑞是否能用,得知能用而不啟用的緣故,臣本以為元輔不會反腐,卻是看錯了。”王崇古又說到了第三個非常之處,就是反腐。





考成法殺姑息之風,現在海瑞這把神劍開始殺賄政之風,是王崇古完全沒有料到的,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





從皇帝下旨詔海瑞回朝那一刻,張居正已經料到了陛下要殺賄政之弊,而後還把高拱給請到了朝中奏對,高拱最大的政績除了俺答封貢,就是反腐,顯然是在一步一步的潛移默化的推進著殺貪腐之風的進程,時機到了,就開始處置。





這個時機就是姑息之風漸止。





王崇古也見識到了皇帝振奮的決心,寧願姑父在天牢裡被自殺,也要把除姑息進行到底,這是對張居正新政的最大支持。





非常之人,有非常之功,今日之大明的蒸蒸日上,和張居正這個非常之人有著莫大的關係,張居正能做到,又跟當下的社會環境有著莫大的關係,大明已經走到了幾近於窮途末路的地步,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達。





“那大司寇呢?是非常之人嗎?”朱翊鈞停在了永升號的牌額之前問道。





王崇古搖頭說道:“臣就是個聚斂興利的小人,臣從來都不信君聖臣賢那一套,臣子若是有用,君自然用,臣子若是沒用,君自然不用,臣子賢與不賢,還不是看對主上有沒有用?”





“陛下要做事,就要用到銀子,那臣能賺銀子,那陛下就用臣,臣就賢。”





王崇古對君聖臣賢的君臣道德論根本不贊同,他更贊同功利論,人最怕其實是一點用也沒有,給陛下當官,做不了事兒,那就是最大的不賢、無德。





“大司寇妄自菲薄了,過分看輕自己,大司寇今日這番話語,已經是非常之人了。”朱翊鈞還是很肯定王崇古的能力的,他真的能賺錢。





“到了。”王崇古站在了永升號毛呢廠,想起官廠的種種,不由的挺起了胸膛。





毛呢官廠就是他的驕傲,他的立命之本,但凡是威脅到官廠的人和事兒,他都會露出自己的鋒利的爪牙來。





居然有腐儒要求放棄大寧衛以安邊方,與虜修睦,修個腚眼子的和睦,王崇古必然要啐一口,放棄了大寧衛,哪裡來白土!





“這永升號毛呢廠,就是個學堂。”王崇古帶著小皇帝闡述著永升號的定位,匠人學堂,這裡最多的就是婦孺,成年男丁很少。





“哦?詳細講講。”朱翊鈞一愣,這也是他第一次到永升號,永升號的盈利全都歸慈寧宮取用,皇帝不管這個賬目,李太后和陳太后分這個賬。





永升號的名字不是永生的諧音梗,而是和永定毛呢官廠對岸而建,故此得名。





王崇古帶著皇帝參觀著永升號羊毛官廠,在最初的分工設計裡,這裡就沒有其他的分工,他解釋道:“這裡沒有羊毛清洗的工場,也沒有染色工場,只有織造工場,從官廠和周圍的窮民苦力手裡拿洗乾淨的羊毛紡線織布,所以都是婦孺,主要就是照顧官廠的工匠的孩子。”





“給這些孩子一個讀書的機會。”





“之所以這麼做,自然是要成全太后美名,第二則是為了長治,給匠人孩子們一個讀書的機會,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任何新政都應該有一個堅定的群體來支持,而現在元輔先生的新政,在打擊權豪的時候,卻沒有捏合一個新的集體出來,來支持和簇擁。”